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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有味憶兒時 三、泥土世界

時間:2024-11-07 10:31:51

雪消冰泮之後,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各家的後門都紛紛地打開了。這時,入眼的首先是一方方黝黑的耕地。範圍不大,卻是油光嶄亮,平展展的,放上去滿邊滿沿的一盆水也不會灑出來。隻是并不連片,它們像豆腐塊一樣,被一條條長滿樹木的地隔子和小壕溝分割開來,标示着各家各戶土地的疆界。

一年。”

種地的活,起早貪晚,人和牲口整天地較勁、摔跤,向來都是很累很累的。若是家裡養不起大牲畜,就隻能靠人力去拉犁、坌地,躬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撐,一春天下來,肩膀上要磨掉幾層皮。晚上回家,累得攤成一堆泥,骨架子都散了,甚至爬上二尺高的炕都很勉強。

小苗鑽出了地面,大地一片新綠,莊戶人“見苗三分喜”,可是,很快就又陷入到不安與焦慮之中。“早看東南,晚看西北”,見不到絲毫的落雨迹象,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依然是萬裡無雲,整個春天始終沒落過一滴雨。地幹得冒煙兒了,苗黃得秃尖兒了,莊戶人最怕的“掐脖兒旱”,終于降臨在大地上。于是,村後的那眼報廢多年的老土井,又被裝上了辘辘把,“嘎吱吱,嘎吱吱”,辘辘把整天整夜地搖個不停,最後,老土井也底朝天了,莊稼苗照樣在那裡打蔫兒。

第二天大清早,鄉親們吆喝着要求雨了,家家都給竈王爺、财神爺、胡仙、黃仙、黎仙燒了長香,叩了響頭。然後,大人、孩子一起戴上了柳條圈,端着黑瓦盆,赤着雙腳,擁向街頭,“求雨啦,龍王爺開恩哪——”的哀哀叫喊,響成了一片。鬧騰了半天,擡頭看看雲空,依舊沒有半點兒雨意。人們盼雨,從三月三“苦麻菜鑽天”,盼到四月十八“娘娘廟會”,盼到五月十三“關老爺單刀赴會”,又盼到七月七“牛郎會織女”,盼雨盼得心肝碎,盼雨盼得眼睛藍。睡至夜半,幹黃的樹葉“唰唰唰地”落到地上,飄到窗前,人們誤以為雨點終于灑地了,不禁驚喜得歡叫起來,披上衣裳出外一看,方知是“貓咬豬尿脬——空歡喜一場”。

這一年關外大旱,赤地千裡,有些人家逃荒下了江北。市上的糧價,十天裡翻了三番。人們餓得沒法子,就煮紅薯秧、豌豆棵、玉米骨吃,直到采光了黃芨菜,扒光了榆樹皮,又去挖觀音土。大人、孩子全身浮腫,面色蠟黃,走起路來一搖三晃,兩條腿浮腫得一按一個坑。整個冬天,村裡幾乎每天都有送葬的,棺材白花花地散放在地裡,成了舊時代一道慘厲的風景。

童年時節,村子留給我的鮮明印象,就是那裡是個泥土世界。路是土路,牆是土牆,屋是土屋,風沙起處,灰土滿天。形容長相叫作“土頭土腦的”,人們穿的、蓋的是土布,過的是“土裡刨食”的日子;歲數大了叫“土埋半截子”,伸腿瞪眼咽氣了,叫“入土為安”。那時候,住磚瓦房的全屯不過三四戶,絕大多數人家都是住土房,壘土牆,土裡生,土裡長,風天吃土,雨天踏泥。

蓋了。

雨季一到,整條街便成了一道過水的溝渠。常常是兩個人一前一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着,“噗”地一聲,前一個鬧了個仰八叉,爬起來,帶着滿身滿臉的泥水;後一個人見到這副模樣,剛咧開大嘴笑着,一不留神,自己也鬧了個前撲兒,掙紮着站起來,比前一個還要狼狽。好在,這裡是沙土地,身上的泥土并不那麼“多情”,太陽出來一曬,用手撲打幾下,就掉得一幹二淨了。

毛發。

土屋之外,一般人家還要套上個土的院牆,并就着臨街的院牆蓋上個土的豬圈,朝外留出個方方的或圓圓的洞口。春天種地之前,糞從那裡扔出;平常不用它,便用柴草堵起來,周圍還要畫上個大白圈兒,用意在于防備野狼從這裡鑽進去。那時候,野地裡的狼是很多的,白天躲着人,一到夜深人靜時節,就悄悄地溜進村裡來覓食。暗夜裡,狼的眼睛猶如鬼火,閃着綠幽幽的光芒,嗥叫起來怪吓人的。但是,據說,野狼生性多疑,所以從來也不敢鑽白圈兒。

東院“羅鍋王”家的院牆外面,有一口古舊的水井。四面圍着木闆的護欄,伏下身去看,井壁是用方木砌起來的,上面挂滿了青苔,一泓碧水清冷幽深,偶爾有一兩個青蛙伸腿遊動着,平靜的水面便蕩起了漣漪。水是甘甜适口的。暑天炎日,常見有的小夥子穿着短褲,提上一桶“井底涼”來,“咕嘟嘟”,喝下去一小半,再把剩下的多半桶水,從頭上澆下去,任憑氣溫再高,炎陽播火,也會“咯咯”地敲打起牙門骨來。

井旁原有一棵大柳樹,人們嫌它春天往井裡飛絮毛,秋天往井裡飄黃葉,硬是鋸掉了。聽老輩人講,井邊還曾立過一塊孝婦碑,記載着同治年間一個孝順的媳婦,為了給年邁的公婆做飯,“三九”天來挑水,冰凍雪滑,一頭栽進井裡。此後,井邊就安設了護欄。

我還看見過,鄰院的四嫂子和四哥吵架,披頭散發地跑出來,坐在井口旁,一手把着護欄,一面号啕大哭,聲聲地喊着:“再也不想活了。”我急出了一身汗,忙着去喊四哥:

“快、快、快去搭救!晚了,命就沒啦!”

四哥卻慢條斯理地磕着煙袋,說:

“沒事,沒事。她若真是狠心跳井,就不會大哭大叫了。”

事後,我把這番話講給四嫂聽,四嫂臉一紅,“呸”地吐了一口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這個喪天良的,看我晚上怎麼收拾他!”

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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