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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有味憶兒時 一一、父親

時間:2024-11-07 10:30:51

由于父母親的勤勞、節儉,治家有方;加上我的長兄當上了高級瓦工,家裡有了積蓄,開始置田地、蓋新房,境況漸漸轉好,到我出生前後,已經比較寬裕了,人丁也興旺起來。這時,父親心緒日漸醇和、開朗了。在我剛滿一周歲時,父親常常俯下高大的身子,把我攔腰抱起,舉向空中;還有一回攥住我的兩條小腿,倒着把我拎起。我便揮動兩隻小手亂抓亂鬧,快活得咯咯直笑。媽媽瞧着父子倆的憨态,也笑得合不攏嘴,一家人陶醉在天倫之樂裡。我經常騎在爸爸的脖頸上,低頭俯看媽媽揚起來的笑臉和一副雪白的牙齒,同時撮弄着爸爸蓬亂、厚密的頭發。

每年立秋之後,父親都要趕着牛車,帶上長杆的大钐刀,去西邊的草場割柴。記得四五歲的時候,我曾跟着去過一次。那天,我們起得很早,太陽沒起身就出發了。路程大約有十幾華裡,我很少有機會出門,便坐在車上,觀賞一路的景色。空氣清新極了,河清雲淡,草野蒼茫,望去有江天寥廓之感。到了草場,父親把牛卸下來,放它随便去吃草;而後,就揮起長把的大钐刀,蹚着大步割去。當地把這稱作“打鋪片”。钐刀比普通的鐮刀刃子寬,木把長。雙手握着刀杆,仗着身子的助力,奮力揮動,一米多高的“秋闆子”柴草,便随着唰唰唰的響聲,一溜溜地倒下,不大工夫就是一大片。

我呢,跟在後面,在柴草裡面挑揀着漂亮的野花,很快就攢足了一大把。“秋老虎”名不虛傳,一點風絲兒都沒有,當空的太陽向下噴着火;四下裡,卻找不到一棵可以遮蔭涼的樹木。父親怕我曬昏了中暑,便叫我躺在大車底下。雖然避開了驕陽,但是,下面也仍是十分悶熱。

休息時,父親領我到沙河岸邊去掏螃蟹。原以為洞中捉蟹,手到擒來,誰知這絕非易事。我剛把手探進洞裡,就被河蟹的雙鉗夾住,越躁動夾得越緊,疼得我叫了起來。父親告誡我:悄悄地挺着,不要動。果然,慢慢地蟹鉗就松開了,但食指已經被夾破了。

父親過來從洞中把螃蟹捉出,做作了示範——用拇指和中指緊緊掐住蟹殼後部,這樣,雙螯就無所施其技了。還教我把捉來的大蟹一個個用黃泥糊住,架在幹柴枝上猛燒,然後,摔掉泥殼,就露出一隻隻青裡透紅的肥蟹。我們坐在壩頂上,就着瓦罐裡的高粱米稀粥,吃起來鮮香可口。父親還教我把螃蟹的紫膏收集在一起,連同帶去的生菜葉和小蔥,一起卷進小米面煎餅裡,味道尤其甘美異常。吃飽了,父親面對着眼前的高秋勝境,一時觸景生情,放聲吟唱着清音子弟書。

父親性格外向,内心的“風雲雷電”,全都寫在臉上。母親告訴我,像現在這樣,有了閑心,心也盛了,這在他是很少見的;過去,總是愁眉不展,長籲短歎。之所以如此,自然和大環境與本人經曆有關。

父親幼年,正值國家多難、民族危亡的多事之秋。五歲那年,趕上了中日甲午戰争的遼河戰役。這年三月,田莊台失守,被日軍燒殺的有幾千人。父親的姨娘帶着兩個子女,從戰火中逃出,暫住在我們家裡多半年時間,直到年底前簽訂了《中日遼南條約》(《馬關條約》的縮影,或者說是地方版),清政府支付了三千萬兩“贖遼費”,日軍才把遼東半島交還中國,姨娘們得以返回老家。通過兵燹親曆者的血淚叙述,這場殘酷的戰禍和中華民族的奇恥大辱,在我父親的幼小心靈裡,镌刻下永生難忘的影像。

老輩人說,我家祖上,在大名府南郊,有個寬敞的大院,門樓高聳,房、地産比較多,雖然說不上富甲一方,但在五裡八村中,也算有名的殷實富戶。到了祖父那一代,由于家庭突遭變故,逃荒避難闖關東,颠沛流離,奔走于衣食,沒有享過一天福,更談不上有什麼發展、建樹,祖父把這引為終身憾事。為此,他下狠心,說是哪怕“砸鍋賣鐵”“讨飯求情”,也要把自己的兒子好好培養、造就一番。這樣,父親在七歲那年,就被送進了鄰村三棵樹屯的私塾,在那裡住校讀書。父親天分很好,記憶力極強,而且刻苦用功,得到了塾師的嘉許。

本該繼續深造下去,豈料人有旦夕禍福,他在那裡剛剛讀過三年,我的祖父便患上了嚴重的胃痛和便血,多方救治,也不見轉機,不久便病故了,年僅三十七歲。家裡的二十幾畝薄田,在延醫求藥和處理喪事過程中,先後賣出了一多半。祖母帶着孤兒,再也撐持不起這個家業了,哪管是辦一點點小事,都要花錢找人,典當财物,直到最後把村裡人稱作“地眼”的兩畝園田,也典當出去了,還是難以維持生計。生活無着,祖母被迫去了北鎮城裡的漿洗坊做傭工,父親流浪到河西,給大财主“何百萬”家當小夥計,開始做雜役,後來又下莊稼地,幹了幾年長工。

聽父親講,這個大戶人家是旗人,祖居奉天,後來遷到河西。大少爺遊手好閑,莊稼不會,買賣不成,但偏愛鼓曲,結交了一夥喜愛八旗子弟書和東北大鼓的朋友。一進臘月門,農村收倉貓冬,便讓長工趕着馬車去錦州接說書先生(這一帶稱藝人為先生),吹彈、說唱,往往徹夜通宵。遇有紅白喜事,蓋新房,小孩辦滿月,老人祝壽誕或者出大殡,都要請來說書先生唱上三天兩宿。招待的飯菜一律是高粱米幹飯,酸菜炖豬肉、血腸。到時候,鎮上的燒鍋(酒廠)都要趕着馬車,送過來幾壇白酒。所以,藝人們有一套俏皮話兒:“有心要改行,舍不得白肉炖血腸;為啥不挪窩?燒酒随便喝。”

何家藏有大量的子弟書唱本和一些《三俠五義》《今古奇觀》之類的閑書,都是由奉天文盛堂和安東誠文信書局印行的。父親愛書如命,嗜讀成性,在扶持大少爺過程中,趁着端茶、送水、遞煙槍的間隙,經常能夠讀到各種書籍,晚間總是偷偷看書到深夜。由于有機會接觸到子弟書這種藝術形式,從而培植下終生的愛好。

文化,作為聯結社會交往的中介,人類創造的具有象征意義的符号總和,它經常通過“獲得性遺傳”,對于人們的性格、氣質、心理、行為,産生多方面的影響。就這個意義來說,文化就是人化,人既是社會文化的創造者,又是社會文化的制成品。

父親年輕時,由于受到那些俠義類通俗讀物的影響,加上血統裡留存的“燕趙感慨悲歌”的基因,“社會的自我”占主導地位,時時追求他人的注意與重視,看重地位和榮譽;任俠尚義,愛打“抱不平”,喜歡管閑事,願意出頭露面,勇于為人排難解紛。由于他閱曆豐富,知識面廣,又能說會道,遇事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因而村中遇有大事小情,紅白喜事,或者鄰裡失和、分家析産,都要請他出面調停,幫助料理。這樣,他就獲得了一個“鐵嘴子”的綽号。

迨至後來,年華老大,家道淩夷,生活負擔加重,又兼幾個親人先後謝世,自己也半生潦倒,一變而為心境蒼涼,情懷頹靡,“心理的自我”漸漸占據了優勢,頗有看破紅塵之感。他每年都要抽空兒到醫巫闾山去進香,總願意同那裡的和尚、道士*掌傾談,平素也喜歡看一些佛禅、莊老的書,還研讀過醫蔔星相、五行、八卦之類的書,如《蔔筮正宗》《淵海子平》《麻衣相法》等。由關注外間世務變為注重内在思考,由熱心人事轉向尋求精神上的寄托。他特别喜歡那些關照命運、感悟人生的詩詞,蘇轼、陸遊、趙翼的詩句,經常挂在嘴邊。像“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時平壯士無功老,鄉遠征人有夢歸”;“衆中論事歸多悔,醉後題詩醒已忘”;“絕頂樓台人散後,滿堂袍笏戲闌時”……

父親雖然出生在關外,但他對祖居地大名,一向懷有深厚的情感,曾前後去過三次。有一次回大名,路過邯鄲,他順便到黃粱夢村的呂翁祠去轉了轉。聽說,康熙年間有個書生名叫陳潢,有才無運,半生潦倒,這天來到了呂翁祠,帶着一腔牢騷,戲寫了一首七絕:

四十年來公與侯,雖然是夢也風流。

我今落拓邯鄲道,要向仙人借枕頭。

後來,這首詩被河督靳輔看到了,很欣賞他的才氣,便請他出來參贊河務。陳生和盧生有類似的經曆,隻是命運比盧生更慘,最後因事入獄,病死監牢。

父親對于陳潢,同情中也夾帶着不屑,随手寫了一首和詩:

不羨王公不羨侯,耕田鑿井自風流。

昂頭信步邯鄲道,恥向仙人借枕頭。

詩的後面,他又加了一個小注:“阮籍有言:‘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

他還寫過一些格調蒼涼、韻味低沉的詩句。記得有一首《除夜感懷》七律,颔聯是:“四屈三伸通變數,七情八苦伴勞生”,寄寓着對于人性、人生的感喟。在我的祖母和姐姐、哥哥相繼病逝之後,他曾寫過“晚歲常嗟歡娛少,衰門忍見死喪多”的詩句。

他除了經常吟唱一些悲涼、凄婉、感傷的子弟書段子,像《黛玉悲秋》《憶真妃》《周西坡》之類;還喜歡誦讀楊升庵的《臨江仙》詞:“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再就是鄭闆橋的《道情十首》:

吊龍逢,哭比幹,羨莊周,拜老聃;

未央宮裡王孫慘;南來薏苡徒興謗,

七尺珊瑚隻自殘;孔明枉作那英雄漢——

早知道茅廬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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