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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我。唐蕃古道

時間:2024-11-07 08:24:44

掀開一扇厚重的門簾,熱氣和人聲一起撲面而來。小餐館裡有不少人在吃飯。我們在靠近門邊的一張小桌子上坐下,點了三個菜,豆腐,青菜,還有一盤羊肉。高原小城的蔬菜價格,比肉還貴。

r我說明天要去黃河源頭。Simon說,我們一起包車吧。我也打算明天上去。我說,我開了車來,但不敢上黃河源。

r為什麼不自己開車?都已經到了這裡。我說,怕路太難走。

r鄰桌是一對情侶,一身戶外服裝,安靜得與整個環境很疏離。偶爾低聲交談。擡頭時,視線相對,便微笑着打招呼。邀請說,一起吧。

r男子叫馮駿。來自武漢。女友是空姐。他在移動通信公司工作。平時都忙,終于湊到一起的假期,兩個人便開車出來旅行。馮駿說,我們兩輛車一起上山吧,萬一發生情況,互相可以照應。Simon說,我是越野俱樂部的成員,跑過各種極端路況,應該沒有問題。我說,那我得和周保說一聲。已經約了他的車了。

r門簾掀動,夾帶着冷風進來的一個人,正是周保。他笑着走過來說,我找了兩家餐館了,想你這會兒也應該是在吃飯。

r坐下,他說,今晚要下雪,明天的路會很不好走。去雙湖比較危險。前幾天還有一輛北京吉普在上牛頭碑的途中翻車了呢。我看明天别去雙湖了吧。

r我們四個人,互相看看,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對周保說,正想找你,我們準備明天自己開車上山呢。周保說,你們行嗎?馮駿說,我們兩輛車都還不錯,車況比較好,試試吧,不硬闖,如果不行就退回來。周保沉吟了一會,說,那好吧,你們千萬小心。如果有什麼問題需要幫助,就給我打電話。指指我說,她有我的電話。

r從餐館出來,氣溫已經降得很低。半邊夜空集聚起厚厚的雲層,正在蔓延開來。另一邊卻是清朗透明,高挂着一彎明月。我說,這雪會下嗎?說完,便感覺到吹過來的風裡已夾帶着雪粒子,打得臉上生疼。

rSimon還沒有找住宿,我說瑪多賓館已經沒房了,我要下了最後的一個大套間。你若不介意,住我的客廳吧。沙發很大,我看見櫃子裡還有鋪蓋。他說,那太好了,省得漆黑麻呼的還要到處找住處。馮駿也說,住瑪多賓館吧,明天早上一起出發方便。

r我燒了一壺開水,泡上龍井茶。Simon陶醉地聞着龍井的香氣,說,居然能在瑪多喝上龍井。他說,他常去杭州,最喜歡去龍井的一家餐館吃飯,那裡的野生桂魚煲實在美味。

r世界真小。我也常去那邊。離我單位很近。我說下次來杭州,我請你。

r夜很靜。月光從窗口灑進來,滿室清輝。

r躺下後,像是漂浮在海面上,起起伏伏。半夜,頭痛得醒過來,呼吸困難。高原的夜晚,氧氣稀薄,高反加劇。

r藥在客廳。聽見Simon均勻的呼吸聲,不想打攪他,便忍着。疼痛的程度一直在增加。我找了腰帶綁在頭上,壓迫止疼。依然是痛,腦袋像要炸裂開來。

r持續不斷的疼痛。疼得想哭。

r穿好衣服,打開窗子。發現窗外飄飄揚揚地飛着雪花。地面已經鋪上了一層白色。冷冽的風吹來,深呼吸一口,竟似有減輕一些症狀。便裹上厚厚的羽絨衣,站在窗口,吹風。

r太冷了,關上。悶了,再打開。直到天亮。

r終于聽到客廳傳來聲音,我打開門,對他說,快給我藥,我高反得厲害。

rSimon說,你該叫醒我的,我陪你說說話,也許就好一點。他帶了紅景天和高原安,我吃下去,靠在沙發上,渾身無力。他說,你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他打開了窗子,清新的風吹進來,呼吸暢快了很多。又泡了闆藍根喝下去,似乎有點精神了。

r他說,出去,找早飯吃。你得吃東西。要不然體力跟不上會垮掉的。

r走出賓館大門,雪已經停了。遠山近山白茫茫一片。車子上的水滴全是一粒粒冰珠。迎面吹來的風,似乎能鑽到骨髓裡去。

r在街上走了好久,也沒找到一家吃早餐的小店。饑腸辘辘地來回地尋找。我的頭疼,被冷風一吹,竟好了。終于找到一家留着條門縫的小屋。進去一看,在做餅。幹幹的面餅,買了兩個,回賓館就着熱茶吃了。

r去雙湖路上幾乎沒有車。天空陰沉沉的,又飄起了雪花,還夾雜着雨點。沒有藍天白雲倒映的湖水,呈現出與天空一樣灰蒙蒙的暗沉的顔色。

r看見紮陵湖和鄂陵湖便開始上山。路變得泥濘,後來索性沒有了路,沿着山坡直接往上開。陷車,拖車。拉斷了兩根鋼絲拖車纜繩,終于上到了山頂。

r山頂上經幡飄飄,高大的牛頭碑立在經幡陣中,上面有胡耀邦和十世班禅的題字。

r能夠看見雙湖的全貌。一邊一個。

r這就是黃河的源頭。鄂陵湖,紮陵湖,這兩個湖保證了黃河水源的百分之七十。黃河從這裡開始,由西向東,一路經過十幾個省,橫穿中國大地,彙入大海。

r這樣的一條河流。它并不僅僅存在于所流經的這十幾個省。它無邊無際,滋潤并哺育了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它無形無相地,流淌在我們每個人的血液中。無論我們身在何處,都随時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

r而此刻,我在這裡。就面對着它的起源。清澈的湖水,在灰白的天空下,煙波浩渺。我有些疑惑,它是一種真實的存在嗎?它們屬于黃河還是不屬于黃河?它同樣也是我們生命中的那條河流的源頭嗎?

r風很大。經幡在風中嘩啦嘩啦地唱歌。同伴們在四處尋找拍攝角度,我收起了我的大相機,我并不愛攝影。在這樣的地方,我更想安靜地想點什麼。我在牛頭碑的底座背風的那面坐下,眺望着遠處。我其實想走得更深入一些,想去看看那一股清泉汩汩流淌的真正的源頭。我甚至還想,在這個叫雙湖的小鎮待一段時間,跟當地人一樣地生活一些日子。然後從這裡出發,一路跟随黃河往下走,直到它的入海口。我想完整地看看雄渾的黃河,看它九曲連環的姿态,聽它的澎湃的濤聲。

r這會是我與黃河的緣起嗎?佛說,緣起性空。所有的緣起法都不會抵達實相,它隻是一個空性的過程。那麼,我會在這樣的追尋中有什麼樣的領悟?

r我其實并不清楚我想要尋找的究竟是些什麼。

r在牛頭碑前合影。一天之前,我們還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而此刻,我們這樣的親密。以後呢?也許會成為生活中的朋友。也或許,從此的生命再不會有任何交集。

r不斷地相逢,又不斷地分離。是旅途,還是人生?

r山上沒有任何遊人。隻有兩個攝影師,在背風的山崖邊蹲着,啃着冰冷的幹糧,說是要等下午的落日。穿着厚厚的羽絨衣,依然凍得瑟瑟發抖。下午,天能放晴嗎?

r他們坐車到山下,徒步走上山來。拍完落日,還得徒步走下山。任何一件事,要認真地做好它,并不容易。

r我的同伴們走了。他們去青海湖。我們并不同路。旅途就像生命的列車,沒有人能夠從起點一直陪你到最後的終點。

r在街頭,看着他們那小車慢慢地淡出視線,那個刹那,有些落寞。

r剩下我一個人,旅途還很漫長。

r我在這座陌生的小城的街頭,來來回回地走。雨雪停止後,有淡淡的陽光透過雲層照在積雪的街道上,小城變得潔淨安詳。依然是門扉緊閉的街道,依然看不到什麼人。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就那麼幾百米。

r我看到了周保,和他的夥伴們。集聚在交通賓館門口,等待着不知什麼時候會出現的遊客。

r周保說,你們到底還是去了?我說,來一趟不容易,當然要去。

r和他們聊天,聽他們講小城的各種事情。知道了黃河源頭這幾年的變化。鄂陵湖、紮陵湖的水量越來越少了。來觀光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開越野車,帶各種人去山上、湖邊,呼啦啦地來了,又呼啦啦地走了。很多人都不在這裡住,早上來下午走。嫌這裡海拔太高,嫌這裡條件太差。

r我說,城市不是個好東西,它把人和自然隔開,在都市生活得太久,人們會忘了如何融入自然。那些觀光客,即使站在黃河水中,黃河離他們也很遠。

r他們有些迷惘。問我,城市有什麼不好呢?你看西甯,多熱鬧。那麼多大樓,那麼多人,商場霓虹燈,電影院體育場。我說,對你們來說,也許它是好的。而對于長久地生活在城市的人,失去的是人類自然的天性。

r周保說,你和那些遊客是有點不一樣。你一個人,跑那麼遠。你還在這麼荒涼的縣城裡待着不走。

r我說,我是出來尋找自己的。我希望能夠和你們一樣,與自然貼得更近一些。我嘗試着讓黃河的水流能夠流進我的心裡。出來旅行,不為了某地的某個景點。

r就喜歡這樣和你們聊天。

r他們顯然沒有聽懂我說的,但最後一句話,讓他們全都開心地笑了。

r笑得如山上的經幡陣那麼絢爛。

r我問他們,縣城裡有地方洗車嗎?

r回答說黃河裡可以洗。我說,幫我洗車去吧。我的車太髒了。

r好啊……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往瑪多賓館走,把我的車開到了城外黃河邊。拎水的拎水,沖洗的沖洗,很快,把滿車的爛泥給沖洗幹淨了。開回賓館停車場。我說,洗車該給多少錢啊?他們愣住了,互相看看,然後又大笑起來。周保說,不要錢。是幫你的。

r周保問我,你明天還在這裡嗎?我說明天要走,去玉樹。他說,明天大雪,你路上小心啊。要不要我帶你一程?我搖搖頭,沒問題的,我一個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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