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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

時間:2024-11-06 09:37:41

我在四川出生,在四川長大。我母親是個中學教師;我父親是空軍的地勤人員,很少回家。

譚峰是我在小鎮上唯一的一個朋友,他跟我同齡——那會兒也是八九歲。譚峰家在我家的隔壁,他父親是個鐵匠,母親是農村戶口,家裡有一大堆孩子,就他一個男的,其他全是女孩子,可想而知他們家的人會有多麼寵愛譚峰。那時,隻有我知道譚峰偷東西的事情,除了我家的東西他不敢偷,小鎮上幾乎所有人家都被他偷過。他做這些事情不避諱我,是因為他把我當成最忠實的朋友,我也确實給他做過掩護。有一次,譚峰偷了人家一塊手表,那時候手表是很值錢的,那家人懷疑是譚峰偷的,一家幾口人到譚峰家理論。譚峰把着門不讓他們進去,鐵匠夫妻都出來了,他們不相信譚峰敢偷手表。當時譚峰嘴裡不停地罵髒話,鐵匠就不停地擰他的耳朵。譚峰嘴犟,他大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出去為他做證,我就出去了,我說譚峰沒有偷那塊手表,我可以證明。我記得當時譚峰臉上那種得意的笑和鐵匠夫婦對我感激不盡的眼神。他們對圍觀者說,那是李老師的孩子呀,他家教好,從來不說謊的。這件事情就因為我而變成了“懸案”。過了幾天,丢手表的那家人在家裡發現了那塊手表,他們還到譚峰家來賠禮道歉,說是冤枉了譚峰,還給他送來一大碗湯圓。譚峰捧着那碗湯圓叫我一起吃,我們倆很得意——是我讓譚峰悄悄地把手表送回去的。

譚峰有一個“寶庫”,其實就是五保戶老張家的豬圈。裡面的東西現在說起來是很可笑的,有許多藥瓶子和針劑,還有搪瓷杯、蒼蠅拍、銅絲、鐵絲、火柴、頂針、紅領巾、晾衣架、旱煙袋、鋁質的調羹——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譚峰讓我看他的寶貝,我毫不掩飾我的鄙夷之情,然後譚峰就扒開那堆藥瓶子,捧出了一列紅色的玩具火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火車,說:“你看。”他重複着這句話,同時他的肘部阻擋着我向火車靠近,仿佛在說:“你就站在那兒看,就看一眼,但不準碰它。”

那列紅色的鐵皮小火車有一個車頭和四節車廂,車頭頂端有一個煙囪,車頭裡還坐着一個司機。如今的孩子看見這種火車應該不會稀罕,可是那個時候,在四川的一個小鎮上,你可知道它對一個男孩意味着什麼?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我記得自己像被磁鐵所吸引的一塊鐵,情不自禁地去抓小火車,可是每次都被譚峰推開。

“你從哪兒偷來的?”我幾乎大叫起來,“是誰的?”

譚峰說是衛生院成都女孩的,并示意我不要高聲說話。他摸了一下小火車,突然笑了起來,說那不是偷的,“那女孩夠蠢的,她就把小火車放在窗前嘛,她請我把它拿走,我就把它拿走了嘛”。

譚峰向我亮出了一把小小的鑰匙,我注意到鑰匙是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來的,一把簡單的、用以擰緊發條的鑰匙。譚峰露出一種甜蜜的、自豪的微笑,他把火車放在地上,用鑰匙擰緊了發條,然後我就看見小火車在豬圈裡跑起來了。小火車隻會直線運動,不會繞圈,也不會鳴汽笛,但是這對于我來說已經是一個奇迹了。我不想表現得大驚小怪,我說:“火車肯定能跑,要是不能跑,那還叫什麼火車?”

事實上我的那個可怕的念頭就是在這一瞬間産生的,可是我無力把它從我腦子裡趕走。

我跑到衛生院裡找到了何醫生,告訴他譚峰偷了他女兒的小火車。做告密者的滋味是最難受的。那天傍晚,我躲在家裡,豎着耳朵留心隔壁譚峰家的動靜,何醫生和女孩果然來到了譚峰家。

我聽見譚峰的母親扯着嗓子喊着譚峰的名字,鐵匠怒氣沖沖地來到我家,問我譚峰去了哪裡,我不說話;鐵匠又問我,譚峰是不是偷了何醫生家的小火車,我還是不說話。我沒有勇氣做證。那天譚鐵匠幹巴巴的瘦臉像一塊烙鐵一樣刺刺地冒出怒火,我懷疑他會殺人。聽着小鎮上空響徹譚峰家人尖厲的喊聲,我後悔了。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我母親這時候從學校回來了,她在譚峰家門前停留了很長時間,等到她把我從蚊帳後面拉出來時,我知道我把自己推到絕境中了。鐵匠夫婦跟在我母親身後。我母親說:“不準說謊!告訴我譚峰有沒有拿那列小火車?”我無法形容我母親那種嚴厲的、無堅不摧的眼神,我的防線一下子就崩潰了,我母親說:“拿了你就點頭,沒拿你就搖頭。”我點了點頭。然後我看見譚鐵匠像個炮仗一樣跳了起來,譚峰的母親則一屁股坐在了我家的門檻上,她從鼻子裡擤出一把鼻涕,一邊哭泣一邊訴說起來。我沒有留意她訴說的具體内容,反正大意就是譚峰跟人學壞了,給大人丢人現眼了。我母親對譚峰母親的含沙射影很生氣,但以她的教養又不願與其鬥嘴,于是我母親把她的怨恨全部發洩到了我的身上——她用手裡的備課本打了我一個耳光。

他們是在水裡把譚峰抓住的。譚峰想遊過鎮外的小河逃到對岸去,但他隻是會兩下狗刨,到了深水處他就胡亂撲騰起來,他不喊救命,光是在水裡撲騰。

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譚峰不肯坦白。他不否認他偷了那列紅色的小火車,但就是不肯說出小火車的藏匿之處。我聽見了譚鐵匠的咒罵聲和譚峰的一次勝過一次的尖叫,鐵匠對兒子的教育總是由溺愛和毒打交織而成的。我聽見鐵匠突然發出一聲天崩地裂般的怒吼:“哪隻手偷的東西,左手還是右手?”話音未落,譚峰的母親、姐姐和妹妹一齊哭叫起來。當時的氣氛令人恐怖。我知道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我不願意錯過目睹這件事情的機會;因此,我趁母親洗菜的時候一個箭步沖出了家門。

我恰好看見了鐵匠殘害他兒子的那可怕的一幕,看見他把譚峰的左手摁在一塊燒得火紅的烙鐵上,也是在這個瞬間,我看見譚峰向我投來匆匆的一瞥——那麼驚愕、那麼絕望的一瞥,也像一塊火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冒出了白煙。

我說得一點也不誇張,我的心也被燙出了一個洞。我沒聽見譚峰響徹小鎮上空的那聲慘叫,掉頭就跑,似乎害怕失去了左手手指的譚峰會來追趕我。我懷着恐懼和負罪之心瘋狂地跑着,不知怎麼就跑到了五保戶老張家的豬圈裡。說起來真是奇怪,在那樣的情況下,我仍然沒有忘記那列紅色的小火車。我在柴草垛上坐了一會兒,下定決心後翻開了譚峰的寶庫。我趁着日落時最後的那道光線仔細搜尋着,讓我驚訝的是,那列紅色的小火車不見了,盡管柴草垛已經散了架,我還是沒有發現那列紅色的小火車。

譚峰并不像我想象得那麼愚笨,他把小火車轉移了。我突然意識到譚峰其實是對我有所戒備的。也許他早就想到有一天我會告密,也許他還有另一個寶庫。想到這些,我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和悲傷。

事情過後,譚家非常混亂,譚峰昏過去了,鐵匠一直在嗚嗚地哭,他抱着兒子,一邊哭着,一邊滿街尋找鎮上的拖拉機手。後來鐵匠夫婦都坐上了拖拉機,把譚峰送到了三十裡外的地區醫院。

我知道那幾天譚峰會在極度的疼痛中度過,而我的日子也很難熬。我迫切地想找到那列失蹤的紅色小火車。母親把門反鎖了,我通過窗子跳出去,懷着渴望在小鎮的街道上走着。我沒有目标,隻是盲目地尋找着目标。走出鎮上唯一用麻石鋪的小街,我看見了玉米地裡那座廢棄的磚窯。這一定是人們所說的靈感,我突然想起來譚峰曾經把老葉家的幾隻小雞藏到磚窯裡,磚窯會不會是他的第二個寶庫呢?我這麼想着,無端地緊張起來。我搬開堵着磚窯門的石頭,鑽了進去,看見一些新鮮的玉米稈子堆在一起,就用腳踢了一下。我聽見了一聲清脆的響聲,我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了;皇天不負苦心人呀,就這麼簡單,我在磚窯裡找到了成都女孩的紅色小火車。

我會拿着小火車去衛生院找何醫生嗎?不,要是那樣也就不會有以後的故事了。坦率地說,我根本就沒想要物歸原主,我當時隻是發愁怎樣把小火車帶回家,且不讓任何人發現。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把汗衫脫下來,又掰了一堆玉米,我用汗衫把玉米連同小火車包在一起,做成一個包裹,提着它慌慌張張地往家裡走。我從來不像鎮上其他的男孩一樣光着上身在外面走過,因為母親不允許。我走在小街上時總覺得所有人都在朝我看,我很慌張。确實有人注意到了我的異常。我聽見一個婦女對另一個婦女說:“熱死人的天,連李老師的孩子都光膀子啦。”另一個婦女卻注意到了我手中的包裹,她說:“這孩子手裡拿的什麼東西,不會是偷的吧?”我吓了一跳,幸虧我母親在鎮上享有美好的聲譽,那個多嘴的婦女立刻受到了同伴的搶白,她說:“你亂嚼什麼舌頭!李老師的孩子怎麼會去偷東西?”

我的運氣不錯,母親不在家。我為小火車找到了安身之處;不隻是床底下的雜物箱,還有兩處作為機動或臨時地點;一處是我父親留在家裡的軍用棉大衣,還有一處是廚房裡閑置不用的高壓鍋。我藏好了小火車,一直坐立不安。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就是那把用來擰發條的鑰匙并不在,肯定是譚峰把它藏在身邊了。我得不到鑰匙,就無法讓小火車跑起來,對于我來說,一列不能動的小火車起碼失去了一大半的價值。

我後來的煩惱就來自這把鑰匙。我根本沒考慮過譚峰回家以後我如何面對他的問題。我每天都在嘗試自己制作鑰匙。有一天我獨自在家裡忙乎,在磨刀石上磨一把挂鎖的鑰匙,突然門被踢開了,進來的是譚峰。譚峰站在我的面前,氣勢洶洶地瞪着我,他說:“你這個叛徒!内奸!特務!反革命!四類分子!”我一下子亂了方寸,把挂鎖的鑰匙緊緊地攥在手心裡,聽憑譚峰用他掌握的各種詞語辱罵我。我看着他那隻被白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左手,一種負罪感使我失去了還擊的勇氣,我保持沉默。我在想,譚峰是不是知道了我去過磚窯;我在想,他會不會猜到了是我拿走了小火車。譚峰沒有動手,可能他知道自己隻用一隻手會吃虧,于是他光是罵,罵了一會兒他覺得沒意思了,就問我:“你在幹什麼?”我還是不說話。他大概覺得自己過分了,于是把那隻左手伸過來讓我參觀,他說:“你知道綁了多少紗布?整整一卷呢!”我仍然不說話。譚峰就自己研究手上的紗布,一會兒,他忽然得意地笑起來,說:“我把我老子騙了,我哪兒是用左手拿東西,是右手嘛。”他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喂,你說燙左手合算還是燙右手合算?”這次我說話了,我說:“都不合算,不燙才合算。”他愣了一下,對我做了個輕蔑的動作,說:“傻瓜,你懂個屁,右手比左手重要多了,吃飯、幹活都要用右手,你懂不懂?”

譚峰回家後,我們不再在一起玩了,我母親禁止我去找他,鐵匠夫婦也不準他和我玩,他們現在都把我看成一個狡猾的孩子。我不在乎他們對我的看法,我常常留心他們家的動靜,是因為我急于知道譚峰是否去過磚窯,他是否會懷疑我拿了那列紅色小火車。

那一天終于來到了。已經開學了,我被譚峰堵在學校門口。譚峰顯得有些失魂落魄,他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眼神盯着我。他說:“你拿沒拿?”我對這種狀況已經有所準備——不能想象我當時有多麼冷靜和世故——我說:“拿什麼呀?”譚峰輕輕地說:“火車。”我說:“什麼火車,你偷的那列火車?”譚峰說:“不見了,我把它藏得好好的,怎麼會不見了呢?”我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能提磚窯兩個字,于是我假充好人,提醒他:“你不是放在老張家的豬圈裡了嗎?”譚峰朝我翻了個白眼,随後就不再問什麼了,他開始向操場倒退着走過去,他的眼睛仍然疑惑地盯着我,我也直視着他的眼睛,随他向操場走去。誰都不會相信,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會有如此鎮定成熟的表現。這一切并非我的天性,完全是因為那列紅色的小火車。

我和譚峰就這樣分道揚镳了。我們是鄰居,但後來雙方碰了面就有一方會先扭過頭去,這一切在我這裡是由于一個沉重的秘密,在譚峰那裡卻是一種創傷造成的。我相信譚峰的左手,包括他的内心都遭受了這種創傷,我得承認,那是我造成的。我記得很清楚,幾個月以後,譚峰在門口刷牙,我聽見他在叫我的名字,等我跑出去時,他還在叫我的名字,但他并不朝我看一眼,他在自言自語,他說:“郁勇,郁勇,我認識你。”我當時一下子就鬧了個大紅臉,我相信他掌握了我的秘密。讓我納悶的是:自從譚峰從醫院回到家,我一直把小火車藏在高壓鍋裡,連我母親都未察覺,譚峰怎麼會知道呢?難道他也是憑借靈感得知了這個秘密的嗎?

說起來可笑,我把小火車弄到手以後,很少有機會擺弄它,更别提那種看着火車在地上跑的快樂了;我隻是在确保安全的情況下偶爾打開高壓鍋的蓋子,看它幾眼,僅僅是看幾眼。有人說這是做賊心虛,不,比這個更令人痛苦、更複雜。我有幾次做夢夢見小火車,總是夢見小火車鳴響汽笛,夢見譚峰和鎮上的孩子們循着汽笛的聲音跑來,我就被吓醒了;我知道夢中的汽笛聲來自五裡地以外的寶成鐵路,但我總是被它吓出一身冷汗。有人問我為什麼不把火車還給譚峰,錯了,按理要還也該還給成都女孩。我曾經有過這個念頭,有一天,我都走到衛生院門口了,看見那個女孩在院子裡跳橡皮筋,快快活活的,她早就忘了小火車的事了。我想,既然她忘了,我還有什麼必要做這件好事呢?我就沒搭理她,還學着譚峰的口氣罵了她一句“豬腦殼”。

我很壞?是的,我小時候就壞,就知道侵吞贓物了。問題其實不在這裡,問題在于我有這麼一個秘密,我怎麼肯把它交出去?然後很快就到了寒假,就在那年寒假,我父親從部隊退役,回到了武漢,我們一家要從小鎮遷到武漢去了。這個消息使我異常興奮,不僅因為武漢是個大城市,也因為我終于有機會去徹底地擺脫關于小火車的苦惱了,我天天盼望着離開小鎮的日子。

離開那天,小鎮下着霏霏冷雨,我們一家人在汽車站等候長途汽車。我看見一個人的腦袋在候車室的窗子外面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那是譚峰,我知道是他,但我不理他。是我母親讓我去向他道别,她說:“譚峰要跟你告别,你們以前是好朋友,你怎麼能不理他?”我隻好向譚峰走過去,譚峰的衣服都被雨點打濕了,他用那隻殘缺的手抹着頭發上的水滴。他的目光躲躲閃閃的,好像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開口。我不耐煩了,轉過身要走,一隻手卻被拉住了,我感覺到他把什麼東西塞進了我的手裡,然後就飛快地跑了。

是那把鑰匙,紅色小火車的發條鑰匙!

(蟲語摘自豆瓣網,沈璐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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