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裡,有一則非常有名的故事,叫《司文郎》。
一個盲眼的老和尚,他有一種特異的能力,隻要聞一下燒過的稿子,就知道這篇作品的好壞。兩個北方書生和一個南方書生,他們對對方的寫作水平并不服氣。聽說老和尚這麼神奇,參加完鄉試,他們決定一起去找老和尚,讓他判斷自己的應試作品到底怎麼樣。
老和尚說:“你們把作品焚燒了之後讓我聞一下,我就能知道好壞。”
來自餘杭的南方書生先把一些大師的作品逐一焚燒。老和尚一聞到味道就大聲說:“哇,味道太好了,簡直是渾身通泰,好文章。”
接着,餘杭書生就把自己的作品焚燒了給老和尚聞。
老和尚一聞到氣味,就叫:“這是誰的作品?太難聞了,我都要吐了。”
餘杭書生很不高興。幾天後發了榜,餘杭書生竟然考中了。
他們又去找老和尚,說:“你看,你的判斷非常不準确,你說不好的文章,卻被考官看中了。”
老和尚說:“那不是我的錯。可能那考官的文章寫得跟你一樣臭不可聞。不信,你把考官們的文章找來燒了,我一定能聞出來哪一篇是看中你的考官寫的。”
餘杭書生就找來閱卷考官們的作品,焚燒到其中一篇時,老和尚大叫了起來,說:“太難聞了,完全受不了,這一定是看中你的考官寫的。”
《聊齋志異》裡的這篇作品非常有意思。文章因好壞而氣味不同,好作品氣味芬芳,壞作品臭不可聞。
我們沒有老和尚那樣的神奇能力,但我們也有自己的方法。作為一個每天都要讀很多作品、每次讀完都要迅速做出判斷的資深編輯,我摸索出了三個基本方法。
第一個,就是語言。
一部作品的語言,就像它的衣服。它的好壞,它是否得體,都直接影響一部作品的具體面貌。
意大利文學大師伊塔洛·卡爾維諾說過:“準确,是最優美的語言。”
準确的語言,能夠有效地描繪、生動地呈現故事場景。
卡爾維諾的名作《分成兩半的子爵》寫梅達爾多子爵所到之處,都留下“一半”的痕迹。“仆人們就這樣從田野上找到森林裡,他們看見一個被切成一半的蘑菇、半個石菌,随後又是半個石菌、半個有毒的紅菌。他們繼續向森林中走去,不時看見一個個蘑菇從地裡冒出來,隻有半邊把和半個頂。”
這段話,使用的是描述性語言,不帶任何情感色彩。但它所呈現的,是一個很生動、很特别的場面,也就是說,畫面感很強。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談到,詞有隔與不隔,就是有隔膜與無隔膜的感覺。比如,“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這就是不隔。
因為,你一看,發現荷葉就在你面前。
所以準确的語言就是不隔的語言。
過多的修飾、過多的形容詞、過多的定語,通常是沒必要的。如魯迅先生說的那樣,“竭力将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删去”。
第二,呈現細節。
有一句話叫,細節是魔鬼。
一個非常生動精彩的細節,對讀者的打動效果要超過長篇大段的描述。
餘華在小說《許三觀賣血記》裡,不正面寫饑餓,而是通過烘托的方式,把它呈現出來。
饑餓年代,農民許三觀家裡沒吃的東西了,全家人餓得躺在床上,靠忍耐度日。
他有三個兒子,分别叫一樂、二樂、三樂。那天晚上躺着的時候,三樂先受不了了,說爸爸我要吃紅燒肉。許三觀說,好吧,爸爸來給你做紅燒肉。我們先拿出一塊上好的五花肉,切三片,用水汆了,煮熟,上鍋蒸……接着二樂說,爸爸我也餓了。
他問,你想吃什麼?
二樂說,我也想吃紅燒肉。
他又如法炮制,講了一模一樣的做紅燒肉的過程。
話還沒說完,大兒子一樂說,爸爸我也要吃紅燒肉。
許三觀說,你們這些孩子怎麼都要吃紅燒肉。
我覺得這個細節勝過用十萬字描寫饑餓。
這就是細節的力量。
判斷一部作品好與壞的第三個标準,是真情實感。真情實感是跟你的生命、你的經曆、你的情感發生直接聯系的感受。但真情實感很容易被虛假的情感帶動。我們對自己沒有信心的時候,就會把虛假的情感當成真情實感。這個時候我們需要對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經驗、自己的經曆有更多的自我反思。
蕭紅的《呼蘭河傳》裡面有很多表現真情實感的好例子。
小說第一章就寫,呼蘭河城裡有一個大泥坑,城裡的所有人都要經過那裡,要麼繞過去,要麼跳過去,要麼順着牆爬過去,也有人冒冒失失沖過去就陷到那裡,要找好多人把他擡出來。
就是這麼一個大泥坑,從來也沒有人想過把它填平,沒有人想過,對它做點兒什麼。它就這樣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地存在着。蕭紅說:“我也是走過這個泥坑的那麼多人中的一個。”
她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具體的、栩栩如生的小城。它所孕育出來的一草一木,都跟她的生命發生直接的關系,因此,我們就稱其為真情實感。
(張秋偉摘自《葉開的深夜書桌:修煉好文筆》音頻,王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