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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願意去讀懂你

時間:2024-11-06 05:43:22

(一)

我真後悔給爸買智能手機,更後悔教會他刷朋友圈。

周一,我在公司被忙碌的工作牽得團團轉,郁悶地在朋友圈發了條動态:“一個上午累成狗。”幾分鐘後,手機提示音響個不停,全是爸發來的超長語音。我以為家裡出了什麼大事,趕緊放下工作躲進廁所收聽。

哦,原來是一堂生動的思想教育課,最後還說:“不要把自己和狗相提并論,你是狗,你爸是什麼?”

我抱着手機真是哭笑不得,不知和爸從何說起。

一個周末,我約了閨密去逛街,回來時發現好端端的家被我表妹一條名叫肉肉的哈士奇狗給“強拆”了。可肇事者一臉不屑地蹲在門口,根本沒表現出一點愧疚之意。衛生紙被撕碎了我忍,沙發被啃了也可不計較,但當我看到摔碎的粉餅和折斷的口紅時,一股怒火攻上心頭,立即拍照片配上狠話發到朋友圈:“這種狗,怎麼炖好吃?”

幾分鐘後,我爸的斥責電話就打了進來:“你是不是瘋了?為了這麼點事就要殺肉肉!”我實在無語。

為避免爸産生不必要的誤解,此後我再發朋友圈,都會選擇性地屏蔽他,僅向他展現自己“積極向上”的一面。因此,爸的唠叨明顯少了。

有一天天氣甚好,我穿着新買的春裝去公園玩,因為知道爸喜歡我參加戶外活動,便拍了幾張美圖展示健康生活理念。爸好像一直擎着手機窺探我,整日無事可做,隻等在另一頭伺機而動——照片剛發好,就是一個秒贊。

可接着,我又收到三篇“深度好文”,标題大概是“小心病從腳入”“女人最怕腳受涼”“足部穴位詳圖”。

唉,真是防不勝防!為了扮潮,我特意露出一截腳踝,誰承想大好春色他不看,偏偏把注意力放到我的腳上。

我趕緊解釋,氣溫回升,一點都不冷,街上的小姑娘都這樣打扮。爸大概覺得用語音說費事,直接打電話過來。

最後的結果是我隻好妥協,下午回家換了長褲、長襪,并拍照片發給他看。此後,我每天都能收到爸推送的“養生文”,感覺自己有望活到下個世紀。

十一假期到來前三天,爸一改風格,每天準時分享兩篇感恩父母系列文章,接着還發來這樣的語音:“女兒呀,你要是忙,就不要回來了!爸特别好……咳……咳……”

聽聽,我怎麼能不回去?

那日下了出租車,隻見爸正滿面紅光地在小區門口等我,一邊還在和幾位鄰居侃大山。我主動和幾位叔叔打招呼,爸對我的舉止、衣着特别滿意,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示好:“女兒啊,老爸給你做了一桌好吃的!”

爸的廚藝确實很好。我空着肚子趕火車,早已餓得饑腸辘辘,一見蛋黃煸雞翅、蒜蓉開背蝦、紅燒排骨,我撲上去抄起筷子準備開吃,卻被爸叫停:“等下!我先拍個照!”

為了取個全景,爸踩着一個小凳子,其間三次下來調整擺盤。好不容易拍完飯桌,為了湊“九宮格”,他還要拍我送他的禮物,以及我吃得滿嘴流油的囧樣子。他沒完沒了地折騰,根本顧不上吃飯。我風卷殘雲,吃飽喝足後,見他仍弓着身子,不停地删删改改。

(二)

我一直覺得,爸身上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幼稚。

印象中,爸是我周圍第一個接觸QQ的家長。我讀中學時,有一天放假,我在電腦前和網友聊得甚歡,爸借着送水果的機會在我身後磨磨蹭蹭半天,最後用讨好的口氣問:“寶貝女兒,你能不能幫爸爸申請一個QQ号?”

當爸可以在我的個人空間自如出入的時候,我已經悄悄玩起了微博,沒有爸這個“好友”跟蹤,我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宣洩情緒。我原本不想讓他知道,可一次親戚聚會,表弟在飯桌上大咧咧地問我:“姐,你關注下我的微博,@我一下呗!”

我感覺情況不妙。果然,爸迅速從推杯換盞的氛圍中抽離,一臉疑惑地問:“啥是微博?怎麼關注?”

于是,我又成了爸的“特别關注”。

這些年,爸一路跟着我,從QQ到微博,再到微信,一直艱難地适應着這個日新月異的網絡時代。但他用盡全力也隻做到了形式上的趨從——他其實并不懂我,更猜不透我在想什麼。

(三)

爸發完朋友圈,才安心地坐到飯桌前。飯菜已涼透,我提出給他熱一下,他卻說:“不用熱,你快去給爸點贊。”

我隻好聽他的話,點進他的朋友圈,手動點贊。是的,我把爸設置為“不看他的朋友圈”,因為受不了他動辄用養生好文刷屏。

點完贊,我坐在飯桌旁陪爸聊天。爸啃排骨的時候忽然想起什麼,撂下筷子問:“你不會真想把肉肉炖了吧?”

唉,我不知該怎麼跟他解釋,畢竟,他能理解的網絡詞還停留在“給力”這個層面。

我說:“老爸,我們這代人的表達方式,不是你想的那樣嚴肅。”

爸的臉紅了,憋了很久,才說:“你什麼事都不跟爸說,爸隻能自己想辦法去了解。”我心裡突然不是滋味,假裝埋頭刷朋友圈,内心早已波瀾四起。

媽去世早,是爸把我拉扯成人。我知道爸愛我,但我總覺得在這世上沒有可以傾訴少女心事的人。後來,相繼出現的各種社交工具給我的情緒一個出口,我和那些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談煩惱、聊困惑。爸擔心我,但我什麼都不願意和他講,他能做的,便是努力融入我的世界,跟在我的身後,捕捉我喜怒哀樂的蛛絲馬迹。

爸在QQ上,隻與我一人聊天;爸的微博,隻關注我一人;爸在微信上倒是偶爾和親友交流,但把我設為置頂聊天對象。翻一翻我們倆的聊天記錄,每次天氣突變、流行病來襲……他總是興師動衆地搬運一堆文章,希望能幫到我,而我的回複,永遠都是簡單的幾個字或者表情。

隔日早餐時間,我發現爸坐在桌前看手機。許久,他才笑着說:“哈哈,‘累成狗’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爸又開始學網絡用語了,看他認真記錄的樣子,我不想再做他特别難懂的女兒。

回到自己的小家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網整理網絡用語,逐條解釋,給爸發過去。

因為在親情的世界裡,隻有我們倆。他越來越蒼老,靠近我的姿态越來越笨拙,所以我想等一等他。我也願意認真地去讀懂爸,我想告訴他,我的心其實從未與他疏遠。

(水雲間摘自《婦女》2018年第8期,劉程民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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