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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的張樂平

時間:2024-11-06 05:21:16

樂平兄和我比起來是個富人,他在中國茶葉公司兼差。不過他一家有四個人,所以我比他自由。他有時上班前到東溪寺找我,去街上的攤子喝豆漿,吃油條、糯米飯。我有一點好處,不啰唆,不搶着說話——自覺身處該靜聽的年齡,耳朵是大學嘛!

晚上,他也時常帶我去街上喝酒。大街上有一間擺了兩張半邊桌子的炖貨店,賣些讓我流口水的炖牛肚,以及各種燒鹵醬肉。隔壁是酒鋪。坐定之後,樂平兄照例叫來一小碟切碎的辣味炖牛肚,然後顫巍巍地端着一小滿杯白酒從隔壁過來。

他說我聽,呷一口酒,舒一口氣,然後舉起筷子夾一小塊牛肚送進嘴裡,我也跟着來這麼一筷子。表面上我按着節拍,心裡我按着性子,空手道似的對着這一小碟東西默哀。第一杯酒喝完了,他起身到隔壁打第二杯酒的時候,機會來了,我兩筷子就掃光了那個可憐的小碟子,并且裝着這碟東西像是讓扒手偷掉的那麼若無其事。

他小心地端着盛滿的酒杯,待到坐下,發現碟如滿月明光,怆然曰:“侬要慢慢嚼,嗬!”

然後他起身,走到炖鍋旁又要了一碟牛肚。他邊喝邊談,繼之非常警惕我筷子的動向。

事後我反複思量,為什麼他不拉他的老夥伴陸志庠而拉我陪他喝酒呢?一、他受不了陸志庠的酒量;二、他受不了陸志庠的哄鬧脾氣。帶我上街的好處如下:一、我不喝酒,省下酒錢;二、雖然有時筷子節拍失調,但是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弟;三、我是個可以耐心聆聽的陪酒人;四、酒價貴,肚價賤,多添一兩碟,不影響經濟平衡。

樂平兄膽子特别、特别、特别小,小到難以形容。雛音嫂覺得好笑,見多不怪,任其為之。

夜裡空襲警報響了,我和陳庭詩兄恰好在樂平兄家裡聊天,九點多不到十點鐘,他帶着我和庭詩兄拔腿就跑。他逃警報的風采是早已聞名的,我難得有機會奉陪一趟。他帶路下坡,過章江浮橋,上坡,下坡;再過貢江浮橋,上坡,上坡,上坡,穿過漫長的密林來到一片荒冢之中,頭也不回地鑽進一個沒有棺材的墳洞裡去。自我安頓好之後,他急忙從墳洞裡伸出手來,輕聲招呼我和陳庭詩兄進去,原來是口廣穴,大有回旋餘地。我久不見動靜,剛要邁出洞口透透氣,他蹩腔罵我:“侬阿是想死?侬想死侬自家事,侬連累我格浪講?快點進來!”

我想:日本鬼子若有張樂平這樣的戰略思路,早就提前投降好幾年了。漠漠大地,月光如水,人影如芥,日本鬼子怎麼瞄得準你張樂平?他專炸你張樂平欲求何為?

後來才聽說,他膽小得有道理。在桂林,他跟音樂家張曙、畫家周令钊和家人在屋裡吃晚飯,眼看身邊的張曙被當場炸死了,怎麼不怕?

後來我到贛州邊上一個小縣城的民衆教育館工作去了。陸志庠在附近的南康。日本人打通了湘桂線,把中國東南切為兩半。麻煩來了。不到一年,日本鬼子占領贛州,宣布“掃蕩三南”(龍南、虔南、定南),真正是搞得周天火熱。我逃到龍南,遇見陸志庠兄,他說樂平兄和雛音嫂也在,我問:“孩子呢?”他說:“平安!平安!”

馬上去看他們,原來在擺地攤,賣他們随身帶着的衣物。樂平兄打着赤腳賣他那雙講究的皮鞋。有一天樂平兄異想天開,做了滿滿一缸炎夏解暑去火的恩物——清甜藕粉蛋花湯。做法簡單,煮一鍋開水,打兩個雞蛋下去,放二兩山芋粉一攪,加十幾粒糖精即成。本小利厚,一碗若幹錢,幾十碗,你說多少錢?幾十萬逃難的,一人一碗是什麼光景?一人兩碗又是什麼光景?東西做好,來了場瓢潑大雨,從早上七點下到下午五點多,别說人,連鴨子也縮回窩裡了。天氣悶熱,眼看整整一聚寶盆妙物要付諸東流,他便大方地請陸志庠、顔式和我痛喝起來。如果我是過路難民偶然來一碗喝喝,未嘗不是解渴佳飲;但好端端坐着的三個人要一口氣把整缸東西喝完,那就很需要有一點愚公移山的精神了。樂平兄還問我們,味道好不好。

顔式這人狡猾,連忙說:“一起來!一起來嘛!叫阿嫂、孩子都來喝……”

陸志庠不知天高地厚:“侬叫我伲光喝液體,也唔俾點硬點實在物事吃吃——殘忍!”

後來聽說這缸東西真被倒進街邊溝裡去了。其實早就該倒,免得一半裝在我們肚子裡。

不久樂平兄一家搭便車走了。記不得是去梅縣還是長汀,總之是居無定所,大篷車生涯浮浪四方。我們送車,他在卡車後頭操着蹩腳的京片子叫着:“黃牛黃牛!年節弗好過,你趕到××找我!”我混名叫“黃牛”,但車子太快,偏偏××兩個字沒聽清楚……

再見面已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了。

《三毛流浪記》在《大公報》連載,受到全國人民的喜愛。那時天氣冷,三毛穿的還是單衣,女孩子們寄來給三毛打的小毛褲毛衣,而在畫上,三毛真的就穿上這些寄托深情的衣物。這些衣物也溫暖着病中的樂平兄。

他住在馬路邊賣回力鞋之類鋪子的二樓,在吐血——與人喝酒鬧出來的。雛音嫂和孩子在嘉興,不曉得知不知道。

有時碰碰頭,陪他吃小館子,喝酒。那段時間,我沒見到雛音嫂和孩子。聽說他倆添了許許多多兒女,并且又收養了許許多多兒女,一個又一個,形成“張馮兵團”的龐大陣容。想想生兒養女的艱難,便明白這一對父母心胸之博大,他們的情感落腳處之為尋常人所不及。

(水煮木頭摘自作家出版社《比我老的老頭》一書,黎青圖)

畫家賞畫,左起:張樂平、顔文樑、唐雲、豐子恺、林風眠、張充仁。尹福康攝于195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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