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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歌手

時間:2024-11-06 05:18:16

那時候,航标燈還是用木頭做的,它們安裝在木頭的直角彎頭上,小金字塔形的頂端閃爍着白色和紅色的圓頂燈籠,裡面放的是煤油燈。白天,父親從一隻生鏽的大鐵桶裡取了煤油往燈肚裡灌時,蓋爾卡扶着漏鬥;燈肚灌滿後,她就把連着燈芯的燈頭旋入燈頸。然後,她走到下面的河岸上,與父親一起洗手。她用夾雜着碎石的沙子搓雙手,小手掌裡便響起了窸窣聲,雙手也就變白了。不過,它們依然散發着煤油的氣味,她的小衣服也始終散發着煤油味,小木屋裡也散發着煤油味。蓋爾卡已聞慣了這種氣味,所以也就覺察不到它了。她也過慣了蟄居在遠離人煙的小木屋裡的生活,一種既沒有小女伴,又沒有兒童遊戲的生活。她有一種遊戲——扮演航标工人。可是她不認為這是遊戲,她不是在扮演,她是在當一名航标工……太陽剛剛傍山,蓋爾卡就開始忙碌起來。她沿着木台階在陡峭的岸坡上上下下地奔跑,把油燈、船槳、一隻小水桶(舀水用的)、兩件舊的棉背心(給父親和自己穿的)拿到小船裡去。她一本正經地皺起眉頭,站在船旁,用一根手指頭點着數燈,并思考有沒有忘掉什麼東西。然後她模仿着亡母的樣子和聲音,朝着小木屋轉過身高喊:“你還要在那兒磨蹭很久嗎?”

父親用響亮的咳嗽聲做回答,他一面像撲扇翅膀似的拍打着高筒膠鞋的寬靴筒,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小船走下來。這時,他卷了一支煙,開始膽怯地拍打自己的口袋。

“又忘帶火柴了吧?!”蓋爾卡闆下臉,從舊棉背心的口袋裡掏出一盒硫黃火柴,“拿去吧!你真是一點記性也沒有!”

父親用兩隻攏成船形的手護着火柴點燃了煙,一面難以覺察地微笑着,一面注視着心事重重的小姑娘:她郁悶地皺起了眉頭,拖着一根編得不太好看的小辮子,穿着一雙涼鞋,鞋底已磨平,鞋面也被水沖成了灰白色。他把女兒抱起來,讓她坐在小吊座裡,順手把鼻涕從她的鼻孔裡擤掉,然後把棉背心披在她那肩胛骨尖尖聳起的脊背上。

“祝福吧,啟航了。”蓋爾卡學着老太婆的腔調說。

父親站在船尾,在石頭灘上用力地推送小船。船身颠簸,常常使蓋爾卡後傾,使她從吊座上跌下來。

“哎喲,哎喲!”蓋爾卡在船的底闆上摔得手腳亂甩,從棉背心裡探出身來埋怨道,“有力氣,就不要動腦子了?”

父親穿着濕淋淋的高筒膠鞋走上小船,把蓋爾卡抱上吊座,再蹒跚地朝船尾走去,先拿起尾槳,然後再拿起篙子把小船撐過去,一直撐到兔子島。一片淺沙灘從島的尾端斜着伸入河中,一盞紅色的航标燈把它标了出來。

正當他們忙碌着,努力把小船沿河道撐過去的時候,夜色悄悄地從山上降臨。它無聲無息地從深谷裡爬出來,使整個世界連同這條小河和群山都染上了傍晚的餘晖。蓋爾卡覺得傍晚是一位溫和的、長着大胡子且沉默寡言的老爺爺。他正在山背後抽煙鬥,因此那邊的天空是紅彤彤的。他微微顫抖着胡子,不時地搔癢,因此水中懸岩的倒影在徐徐地晃動,山上的白楊林也在沙沙作響。老爺爺在山裡覺得冷,就從幹枯的落葉松的樹梢上用貓頭鷹的叫聲讨皮襖穿。老爺爺在森林裡躺下睡覺時,邊哼哼邊翻身,并用煙鬥磕一截幹枯的老樹墩,就像一隻黑色的大啄木鳥在啄樹墩。

老爺爺在那兒睡了很久,漸漸安靜下來。他的煙鬥熄滅了,山背後的天空也漸漸冷卻。老爺爺用峽谷當鼻孔來呼吸,河面在他的呼吸中漸漸地爬滿一道道輕柔的霧帶,它們蕩漾在水面上方,停落在兔子島的河柳叢中。

老爺爺終于合上了眼睛,不再翻來覆去,不再哼哼——周圍的一切都停止顫動、停止敲叩了,甚至連樹葉也不再沙沙作響,以免驚擾他。因為他雖說是一位溫和的老爺爺,卻愁眉百結、陰沉寡言,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篙的鐵尖戳在河底的石頭上發出陣陣“咔嚓”聲,船首擊起“嘩嘩”的響聲,小船在颠簸中迎着湍急的流水向岸邊移動。蓋爾卡雙手垂在舷外,任憑入夜前充滿活力而又暖和的河水搔弄着她的手指。

鹬紛紛從石頭上飛起來,越過小船,羽翼底下的白色絨毛閃爍着光亮。它們用叫聲剪斷那首唱熟了的歌曲,這使蓋爾卡感到十分高興:“叽叽……咕叽,叽叽……咕叽,叽叽……咕叽……”

野鴨喧喧嚷嚷地把水攪起陣陣泡沫,從岸旁長滿水藻和馬蹄草的查雅奇支流中飛了起來。不過并不是所有的野鴨都飛起來了,飛起來的僅僅是公鴨,母鴨卻與小鴨一起在水面上四下奔竄,各顧各地躲藏起來。蓋爾卡拍着巴掌,吓唬小鴨子。它們驚慌失措地在水面上亂竄一陣後,躲進葉叢裡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以為誰也不會看見它們。蓋爾卡不知為什麼,對此感到很高興。一隻母鴨帶着挑釁和大無畏的神情時而遊向小船,時而飛離小船,企圖用這種方法使孩子們脫險。

父親讓小船在島的尾端停靠了一會兒。蓋爾卡用一隻壓扁的小水桶把灌進船裡的水潑出去,潑完後就哼起歌來,并看着母鴨從葉子底下把小鴨子一隻一隻地召攏來,稍微偏前地在水面上遊着,一面仍舊驚慌不安地“嘎嘎”直叫。小鴨子則在它的身後排成一行,暮色中這行列仿佛是個整體,隻有一條淡白色的水痕向兩旁擴散,微微地掀動着馬蹄草。父親把篙子放在腳下,拿起一支船槳,把船撐離兔子島,開始翹起船頭向上遊的一盞航标燈劃去。島漸漸地離遠了。已經渾然一體的群山,傍晚老爺爺安睡在裡面的那座森林,這一切都到船尾後面去了。清冷的河面稍帶寒意,平靜如鏡,它托着蓋爾卡,把她抱在軟綿綿的手上,輕輕地搖晃和撫摩着。

往往是,把地耕完後,

你卸下馬匹,

自己卻沿着熟悉的小徑

向日夜思念的花園走去

……

蓋爾卡用尖細的小嗓門唱了起來。她隻聽到自己一個人的聲音。她很高興,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她——蓋爾卡,因為父親在聽她唱歌,為了聽得更清楚一些,他甚至把槳拍得很輕。蓋爾卡于是唱啊,唱啊,忘卻了父親,忘卻了小船,忘卻了那位老爺爺——雖說是司空見慣的,卻依然有點讓人害怕,在他入睡之前,唱歌和咳嗽是有點兒危險的,是有點兒不自在的。

蓋爾卡不熟悉兒歌,全靠從大人那兒學來的東西度日,所以她唱的歌全是憂傷的、冗長的,并且大多是關于愛情的:

金黃色的小花園裡有隻金絲鳥在歌唱,

哎喲,唱得如此郁悶,嗓子都快要破裂了,

哎喲,唱得如此郁悶,嗓子都快要破裂了,

哎喲,年輕的小夥子在與姑娘告别……

他是如何告别的?當姑娘問:“親愛的,你要去哪兒?哎喲,親愛的,你要把我扔給誰呢……”她是多麼痛苦——蓋爾卡似乎感覺得到并且明白這一切,因而她的内心感受也是各種各樣的——一會兒淚水沖蝕着心髒,一會兒從皮下鑽出來一陣寒戰像松針似的刺入心房,一會兒一股暖流又突然湧上心頭。

父親抓住航标,把燈放到燈籠裡點亮後就放開小船。水流搖蕩着小船,把它掉了個頭,并帶着它順河漂下去。航标的燈光一邊向蓋爾卡友好地眨着眼睛,一邊退回黑幕中去。她也給它——給燈光唱道:

在那矮小的房裡亮着一盞燈,

年輕的紡織姑娘正坐在窗畔……

蓋爾卡的小嗓門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她已經把歌詞都黏到一起去了。她的小腦袋疲憊地耷拉在胸口,像一點小光斑在黑洞洞的小船中間、在黑不溜秋的棉背心裡閃爍着光芒。父親小心翼翼地移近吊座,把自己的棉背心扔到船頭,雙手抱着蓋爾卡,愛憐地把她放在衣服上,再蓋上另一件背心。蓋爾卡輕松地長歎一聲,把一側面頰平放在雙手上,甜滋滋地睡着了。

父親搖搖頭,在黑暗中憂傷地微笑了一下,坐到槳的後面,用槳架發出陣陣咯吱聲,從一隻航标劃向另一隻航标,把它們逐一點亮,并順流劃向小木屋。他放下雙槳,把一雙操勞過度的手垂放在膝蓋上,抽着煙,聆聽着夜色和自身的動靜,思念着亡妻,考慮着女兒的現狀:她需要一個母親,可是她的母親已一去不返了,而将要遇到的繼母還不知是何許人……小船碰了一下岸,發出隐約可聞的響聲,停住了。父親走進水裡,捏住一隻槳架,把船推上去一點,然後把煙蒂扔進水裡,把蓋爾卡從船頭裡抱出來,裹在棉背心裡,沿着木台階向小木屋走去。

有時,蓋爾卡醒過來後迷迷糊糊地問:“我們已經到家了嗎?”

“到了,到了。睡吧,女歌手。”父親邊說邊把她更緊地貼在自己身上,她則把細小而又香甜的暖氣呼向他的胸脯。他真想說:“你是我的小心肝,你是我的小寶貝。沒有你,我會怎麼樣呢?”

可是,他是不會把這句話說出來的,而是僅僅停在陡岸上,嘶啞地清了一陣子被甜絲絲的愁緒哽住的喉嚨。他把女兒緊貼在自己的身上,仿佛害怕獨自留在這黑沉沉的夜色中,留在黑黝黝的河流上空。這條河上稀稀落落地閃着航标的燈光,從遠處的某個地方傳來了槳葉的擊水聲和拖輪的排汽聲。

“輪船在行駛,”父親輕輕地說,同時傾聽着自己的聲音,“女兒,它正在看你點的燈光,所以不會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

她就是在那兒——航标工的小木屋裡長大的。她把父親也葬在那兒,與母親并排葬在一個綠草如茵的小山岡上。現在,她在一個挺大的機關裡工作,坐在一塊繪圖闆的後面。有時候一出神,她就會輕輕地并憂傷地唱起歌來:

心上人啊,你要去哪兒,要去哪兒啊?

這時,設計科的同事們就從桌子、描圖紙、繪圖闆上擡起頭來,含笑打量着這位白皙的、不知何故總是默默無言的、憂郁的姑娘。很少有人了解她從前生活得如何,在哪兒長大,在想些什麼。

傍晚,她經常到堤岸上去,把雙肘支在欄杆上,望着河流,凝視着那些與鐵浮桶連在一起的自動閃光航标,目送播放着歡快樂曲、燈窗通亮的輪船,等待着某種東西。她等待着:有朝一日,這些輪船中的一艘會駛到她的跟前,把她帶走,帶到她想停靠的那個地方。也許,在那兒,在夜幕中,那盞唯一閃爍和燃燒着的燈光,是富有生氣的、溫暖的。她想念它,想念得如此耐心而長久。

(孤山夜雨摘自微信公衆号“經典短篇閱讀小組”,李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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