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劉新林眼看着家裡裝糧食的缸就要空了,心裡就像是被油烹一般。要是沒人伸出援助之手,一家人肯定會餓肚子的。他把生産隊裡條件好又跟自己關系不錯的人捋了捋,挨個兒轉了一圈,可最後愣是一粒糧食沒借出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隊裡又開始攤派公差。别人派到的活兒都是白天去挖河護堤,晚上就能回家好好歇着,可劉新林被派了個趕牲口的活兒,白天要到河堤上忙活,晚上還要伺候那幾頭用來拉土的牲口。
劉新林實在氣不過,就去找生産隊的隊長馬大嘴。馬大嘴和劉新林同歲,兩個人關系處得還不錯。劉新林借糧的時候,第一個找的就是馬大嘴,馬大嘴卻說自己家也沒有餘糧了,婉拒了劉新林。這回找馬大嘴,劉新林憋着一口氣,開門見山地問:“大嘴兄弟,你看這派活兒,也不能這樣捉弄人吧?”
馬大嘴不解地問:“捉弄?你是說我派活兒不公道?”
劉新林冷冷地說:“你自己心裡清楚!”
馬大嘴也生氣了:“清楚啥?實話告訴你,我馬大嘴可不是看客下菜碟的主兒,心裡敞亮着哩!你倒是說說,趕車拉土跟挖土哪個活兒輕巧?人家還提意見,說我偏向你哩!要不這樣,你可以不出工,出糧出錢,咋樣?”
劉新林被馬大嘴一頓搶白,氣得好半天都沒有說出話來。臨末馬大嘴說:“你既然不仁,也别怪我不義。喂牲口的草料,要在草料缸裡過兩遍水,草料缸裡的水澄清後,你再倒到菜地去,記住,裡面的泥找個空地兒放,别連屎帶尿一股腦兒倒菜地裡。”
這下倒好,活兒沒減輕不說,反倒又增加了。劉新林從馬大嘴家裡走出來,一回到家,連衣服都沒脫,就一頭紮到床上,哼哼個不停。
媳婦兒竹葉湊了過來,柔聲地問:“當家的,我看喂牲口就喂呗,這也沒啥不好的。”
劉新林一骨碌坐了起來,厲聲罵道:“你懂個屁!”
竹葉無端被罵,卻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說:“喂牲口有草料,可也有麸皮、豆餅啊,你要是天天能在兜裡裝上一把兩把的,咱這難關不就過去了嘛!”
劉新林長歎一聲,說:“你真是頭發長見識短,你以為上頭不知道喂牲口的人會玩這一招?人家有規定,早就防備着這手了,我把草料淘好,往裡面拌麸皮和豆餅的活兒安排的可是其他人。要不是這樣,我會去提意見?”
竹葉一聽,當時就瞪大了眼睛,恨恨地說:“馬大嘴這不是故意欺負人嗎?這個挨千刀的!”
兩口子心裡不服氣,可活兒還得照樣去做。劉新林把草料淘好,招呼一聲,另外一個人就端着半笸籮麸皮和豆餅過來,細細地撒到濕漉漉的草料上,然後用棍子攪拌勻實。做完之後,這人拍了拍手,沖着劉新林笑笑:“好咧,我可回去睡覺了,就不幫你倒水了!”
劉新林也犯不上跟這人生氣,連話也沒回,就找到一個盆子,小心地按到缸裡,等水裝滿後,又把盆子拉上來,端到不遠處的菜地裡倒掉。端了幾趟,缸裡的水少了,他索性抓住缸沿兒,讓缸整個側翻過來,滾到一旁的菜地邊,等裡面的水澄清得差不多了,他把缸掀起來,讓裡面的水流出來。正當他準備把缸底部沉澱下來的泥挖出來放到地頭時,眼睛頓時閃了亮——隻見黑黃色的泥土中間,竟然有着一粒粒閃着光亮的麥粒。
劉新林支棱起耳朵聽了聽,除了牲口吃草料的咀嚼聲,四周靜悄悄的。他找到一個蛇皮袋,用手把缸底的泥土挖出來,用蛇皮袋兜好放到一邊。等把缸挪動到原位,把門關好後,劉新林這才拎起蛇皮袋,悄悄地回了家。
到家後,劉新林把竹葉叫起來,把蛇皮袋裡的泥土放到篩子裡用手揉搓散開,然後輕輕一篩,篩子裡剩下的就是金黃色的麥粒了,竟然有一小捧之多。望着眼前這一小捧麥粒,兩口子心裡别提有多高興了。
就這樣,靠着每天這一小捧淘洗草料後得來的麥粒,劉新林一家度過了難挨的一段時日。後來,随着田野返青,吃的東西漸漸多了起來。此時,挖河護堤也告一段落,劉新林再也不用白天辛辛苦苦趕車,晚上淘洗草料喂牲口了。雖說辛苦之後能夠得到一小捧救命的麥粒,但一想起馬大嘴那盛氣淩人的嘴臉,劉新林心裡還是氣鼓鼓的。
這年的年景真是好,麥子打下來後,劉新林和竹葉把麥子放到缸裡囤好。這天晚上沒事兒,劉新林在街上溜達,路過馬大嘴家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裡面傳來了尖利的女聲。劉新林仔細一聽,就聽出來了,是馬大嘴兩口子在拌嘴:“好你個馬大嘴,新麥打下來了,得先還給人家,你給我說說,到底啥時候借人家的?”
馬大嘴嗫嚅着說:“借了有一段時間了,你事兒多,忘了。”
媳婦兒說:“我忘了?咱家啥事兒我忘過?你說實話,是不是借麥子照顧你那相好的了?”
馬大嘴說:“媳婦兒,咱嘴下得留點德,我可從來沒啥相好的。”
媳婦兒又說:“就當我瞎說了,那借的麥子到底去哪兒了?”
馬大嘴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說:“好吧,我就跟你說實話吧。前段
時間挖河護堤,我看幾頭牲口讨力太大,就偷偷地把借來的麥子撒到草料裡了。”
媳婦兒根本就不相信這話,依舊不依不饒地審問着。
就在這時候,門被推開了,劉新林從外面走了進來,認真地說:“弟妹,大嘴兄弟說的都是真的,這點我給他作證。”
馬大嘴一看劉新林,先是一愣,繼而笑起來。而劉新林,走過去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發稿編輯:呂佳)
(題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