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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還的債

時間:2024-11-06 12:43:02

欠債還錢,本是天經地義之事,可偏偏有兩種債不用還:一種是債主心甘情願不讓還的,還有一種卻是世世代代也還不起的⋯⋯

1.借錢很難

民國時,張鎮有一個大商人名叫張德旺,他名下有米鋪、綢緞莊,還有一個錢莊。張家錢莊從清朝起就有,在當地很有聲譽。盡管進入民國後,政府也在張鎮開了銀行,但很多人仍然願意和張家錢莊做生意。為此銀行行長對張家錢莊頗為不滿,想要讓他關掉,免得影響銀行生意,但一打聽,張德旺的兒子是中央軍的旅長,不好惹,也就作罷了。

張德旺的錢莊不放高利貸,基本是三分利,也不驢打滾,但初期審查是很嚴的,掌櫃如果覺得這人可能還不起,就不會借。不過,張家錢莊有個規矩——救命錢無須抵押,說白了就是,如果一個人快餓死了,想借錢買點糧食,錢莊會直接讓這人寫欠條,然後讓夥計直接從米鋪稱米給對方,且最多一鬥米,不借第二次。這種一鬥米的借條,到最後基本是沒人還的,張德旺說這是積德。

這天,有個穿着西裝的男人,帶着一個夥計走進錢莊,要借一千塊大洋。掌櫃詳細盤問來人是做什麼生意的,以什麼資産抵押。那人笑了笑說:“我要出門販賣一批騾馬,錢不湊手了,至于抵押品嘛,王家莊有個煤礦,現在煤炭價格是上漲的,拿這個煤礦作抵押怎麼樣?”說着,那人拿出一張煤礦的契約來。

掌櫃看了一遍契約,沉吟着說:“按說這煤礦至少值三千個大洋,抵押是足夠了。可王家莊那地方我知道,那是紅控區,這煤礦你是怎麼到手的?”

所謂紅控區,就是共産黨控制的區域。張鎮所在的地區,是國民黨控制的區域,而王家莊雖然離得不遠,但屬于山區,一直是共産黨控制着。國民黨曾派兵打過幾次,但一來不好打,二來即使打赢了,共産黨就進山走了,國民黨又不可能派大部隊長期駐紮,等國民黨的兵一走,共産黨的兵就又回來了。等抗日戰争爆發後,國共兩黨表面上暫時和解了,國民黨也就沒再派兵去打王家莊。

看着掌櫃那懷疑的眼神,男人笑了笑說:“這事你做不了主,我能見見東家嗎?”

很快,張德旺在家裡接待了這個自稱王老闆的男人。張德旺點燃煙鬥,淡淡地說:“明人不說暗話,你是共黨吧。”王老闆說:“為什麼這麼問?在紅控區裡做生意的就一定是共黨嗎?”

張德旺說:“我對貴黨有所耳聞,共黨共黨,哪還有什麼私人的生意,肯定已經被你們共産了。”王老闆身旁的小夥計一聽這話不幹了,瞪着眼睛說:“你憑什麼這麼說?我們是講政策的!”

張德旺看了小夥計一眼,說:“小夥子還不到二十歲吧,聽說你們的軍隊裡有很多小孩子,果然不假。”小夥計氣得直喘氣,還要辯駁,王老闆擺擺手說:“張老闆的兒子是國軍将領,既然認定我們是共黨,是不是要派人抓我們呢?”

張德旺抽了口煙鬥說:“此言差矣,兩位上門是客,當年土匪上門借錢借糧,我也最多是不借,并沒有通知過官府抓人。兩位請回吧,這錢我不借:于公,我兒子是國軍,兩方敵對;于私,我信不過你的抵押品,所以不借。”

小夥計忍不住又張口了:“我們共産黨,說一是一,這煤礦的主人是位開明紳士,自願借給我們契約來換錢,讓我們打日本鬼子的。”

張德旺冷笑一聲:“人在槍口下,不開明也不行吧。至于說打鬼子,鬼子離這裡有上千裡,你們這話我不信。言盡于此,送客。”王老闆無奈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拉着還要争辯的小夥計,拱手告辭了。

沒想到幾天後,抗日戰事吃緊,駐守城鎮的國民黨部隊被調走了,隻留下一點人。城裡人心惶惶,說就這點人,如果共産黨要攻城的話,那肯定守不住。果然,沒過幾天,共産黨的部隊就兵臨城下了,對着守軍喊話,說要北上抗日,請打開城門讓他們過境。守城的國民黨一看,對方的部隊有上千人,自己隻剩幾十人,根本沒法抗衡,還不如彼此客氣一點,當下打開城門,讓部隊進來了。

當家門被敲響的時候,張德旺很淡定。從清末到民國,亂世他經曆得多了。進來的還是王老闆和那個小夥計,雙方拱手落座。王老闆笑着說:“實不相瞞,我是八路軍的王營長,這位是我尖刀排的排長陳鋒。這次來,還是來借錢的。”

2.再借更難

張德旺抽了口煙說:“貴軍已經占領了整個張鎮,還說什麼借不借的。我錢莊裡的錢大部分都讓我兒子借走了,不過一千塊大洋還是有的,就請拿走吧。”他覺得,如果把錢莊的錢都轉移走,這些當兵的一怒之下沒準血洗了他家,故此留這一千塊大洋可以說是保命的錢。

王營長點點頭說:“就是你那句話,明人不說暗話,我軍現在确實需要這筆錢購買物資,我不能虛僞地說你可以不借。但我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兵痞,我們是有紀律的。這是抵押的資産,就是那座煤礦的契約。”說着,王營長又拿出了那張煤礦的契約來。

張德旺很是吃驚,說:“不必了吧。”王營長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對我們有很多誤解,比如你以為我們會強制沒收有錢人的财物。沒錯,我們是鎮壓過一些土豪惡霸,但那都是民怨極大、有血債在身的。你們張家是正經商人,我們不會那麼做的。”

第二天,鎮上的八路軍已經全部開拔了。張德旺很意外,他以為八路軍過境隻是個借口,目的是要占城,沒想到真的說走就走了。一個月後,前方傳來戰報,一支八路軍部隊突襲了鬼子,取得了勝利,當然報紙上寫的是因為國軍牽制了鬼子主力,八路軍獲得小勝。張德旺看着報紙,心裡還是很激動:想不到他們還真是去打鬼子的。

盡管國民黨和共産黨的部隊都在頑強抵抗,但鬼子還是一步步逼近了張鎮。一天晚上,張德旺接到了兒子的信,讓他帶着全家往四川跑。張德旺思考再三,讓管家帶着全家老小先走,自己則留在張鎮,他不能放棄祖宗的家業。

可誰也沒想到,日本人來得如此迅猛,轉眼間竟然已經兵臨城下了,張鎮沒有高大城牆,易攻難守,中國軍隊隻能後退到離張鎮百裡之外的關口防守。管家和家人都還沒來得及逃出去,張鎮就被日本人占領了。

恰好此時,中國政府請求國際社會斡旋,英法美等國先後站出來要求日本人停止侵略,日本人也因為還需要時間做全面入侵的準備,因此假意和談,暫時沒有再向前進軍,而是在已經占領的地盤上開始經營他們的“大東亞共榮”。張德旺作為當地最出名的商人,被逼着當了商會會長。張德旺也知道,想不當是不可能的,也就默認了。

駐軍大佐佐藤大喜,将張德旺樹立為與皇軍合作的楷模,四處宣揚,想讓方圓百裡都知道張德旺當了大漢奸。張德旺也不辯解,隻是将生意都交給管家打理,自己成天閉門不出。日本人也不敢逼得太緊,兩下裡倒是相安無事。

一天深夜,張德旺的窗戶被人輕輕叩響了。張德旺打開門,兩個黑影閃進屋裡。張德旺點亮油燈,愣了一下:“王營長!”王營長笑了笑說:“張老闆,會長當得還舒服吧?”

張德旺慘笑道:“我都成漢奸了,你還敢來見我?”王營長說:“我調查過,你當會長後保護了不少百姓和商戶,我不相信你會真當漢奸。上次我們來,你沒把我們賣給你兒子;這次來,你自然也不會把我們賣給日本人。”

張德旺倒也實誠:“現在日本人占了城,你冒着危險進來,肯定不是叙舊的,有話直說吧。”王營長點點頭說:“有點難以啟齒啊,上一筆賬沒還呢,又來找你借錢了。”

張德旺說:“我不會再借錢給你們的。現在日本人盯得緊,他們把我的錢莊和原來的銀行合并了,讓我當總經理,派了個日本人當副經理,其實就是盯着賬目。我今天把錢借給你,明天全家都危險。他們的特務不是吃幹飯的,早晚會調查出錢的去向。我兒子雖然在關口軍隊裡,但兒媳婦和孫子都在家裡,我得為全家安危考慮。”

一旁的陳鋒還想再說點什麼,王營長制止了他,沖張德旺拱拱手道:“既然如此,就不讓張老闆為難了。”張德旺點點頭,突然和王營長小聲說了句:“不能借,可以搶。”王營長愣了一下,點點頭走了。

過了幾天,日本人在張鎮外的巡邏隊遭到了襲擊,死了一個日本兵,那隊人馬襲擊後就跑到張鎮外的山裡去了。佐藤大怒,率軍傾巢而出進山圍剿。沒想到那隊人馬虛晃一槍,殺入防守薄弱的張鎮,直奔錢莊而去,幹淨利索地搶劫了錢莊,然後迅速離去,順便還打死了看着錢莊的日本副經理。當日本軍隊跑回來時,那幫人又已經進山了。

3.風雲不斷

錢莊損失了五千大洋,還死了副經理,佐藤暴跳如雷。他召集全鎮人開會,宣布山上出現流竄的共匪,在張鎮犯下罪行,自己會讓共匪血債血償。

張德旺作為商會代表,也是本次共匪罪行的主要受害人,被要求在會上進行發言,聲讨共匪。張德旺上台後說:“那群人蒙着面,也沒穿軍裝,都穿的老百姓的衣服。我的管家在現場也看見了,确實分辨不出是什麼人。”

佐藤瞪着張德旺,不滿地說:“那就是共匪!我和他們在東北交過手,我知道他們的軍事風格!”張德旺抽了口煙說:“大佐說是,想來就是。但我這人吧,這輩子有一說一,不敢肯定的事,我不能瞎說。”

台下的百姓議論紛紛:“肯定不是共黨,上次人家進城來,也沒搶啥東西呀。”“就是,張老爺都說不是,那肯定就不是。”“要我說,就是共黨又咋樣,也沒打死中國人,死的是日本人。”人們的議論聲不時地鑽到佐藤的耳朵裡,他臉色鐵青,看着張德旺,又不好怎樣,一揮手宣布散會。

此後,山上不斷地有人下來襲擾,但都不肯正面對敵,隻是對小股的巡邏兵下手,弄得佐藤不勝其煩。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居然是個障眼法,沒過幾天,錢莊運大洋的車被襲擊了,又損失了兩千大洋。佐藤又急又怒,找來張德旺詢問:“運錢的車是僞裝成運糧車的,護送的士兵也都穿了普通百姓的衣服,怎麼會被共匪認出來呢?”

張德旺抽着煙鬥說:“這真不一定是共匪,他們哪有這本事?隻有土匪才能看出拉大洋的車和拉糧食的車分量不同,他們能靠觀察車轍印判斷出來。要不就是你那些士兵漏了馬腳,他們天天站得筆直,就是穿上老百姓的衣服也不像老百姓吧。”

佐藤看了張德旺半天,才點點頭說:“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為什麼這次打劫和上次搶錢莊一樣,都隻殺了皇軍,你的夥計卻沒死?”張德旺淡淡地說:“土匪也是人,大概看見是中國人就沒下手吧,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又一次搶劫發生時,這個規律卻被打破了。這次的押送,表面看起來隻有十來個夥計,運送一輛木材車,然而在遭到搶劫時,一隊埋伏的日本兵忽然沖出來,差點包圍了劫匪。經過一番血戰,劫匪突圍而去。

這次雙方都損失慘重,日本兵死了兩個,張德旺的四個夥計全死了,劫匪也死了三個人。看着被拉回張鎮的一堆屍體,全鎮人都震驚了。張德旺看着自己的四個夥計,不禁老淚縱橫。他的夥計要麼是他收養的孤兒,要麼就是沾親帶故的,哪個死了都像剜他的肉一樣。佐藤也很激動,在全鎮号召大家積極舉報通匪的人,知情不報的,統統槍斃。說完,他請張德旺上台講話。

張德旺擦幹眼淚,看着全鎮的人,許久才搖搖頭說:“我不舒服……”說完,他雙目緊閉,昏倒在台上。人們驚呼起來,七手八腳地把張德旺送回家中。

這天深夜,張德旺家的窗戶又被叩響了,這次是王營長一個人來的。張德旺惱怒地說:“我告訴你們銀車的路線模樣,也給你們看過夥計的畫像,為什麼會打死我的夥計?”王營長沉痛地說:“我這次來就是要告訴你,那些夥計不是我們打死的。日本人恐怕已經對你起疑心了,你千萬别中了離間之計。”

張德旺“哼”了一聲:“我是那麼糊塗的人嗎?我仔細看過夥計們的槍傷,那分明就是你們的槍,日本人的子彈不是那樣的。”王營長搖頭說:“如果日本人真是處心積慮地試探你,弄幾把我們的破槍還不容易?”

張德旺點點頭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劫銀車的事我沒敢告訴夥計們,他們自然也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肯定會開槍反抗的。你敢保證不是你們的人在混亂中打死的?”

王營長愣了一下:“這……确實也有誤傷的可能,這次被日本人埋伏,突圍時很混亂,陳鋒也受了傷,差點就出不來了。在混戰中,我确實不敢保證沒有誤傷的情況。”

張德旺點着煙鬥說:“這就是了,我相信貴軍不會有意殺我的夥計,但我沒有告訴夥計們真相,實際上就是把他們推上險地。這種事不能再發生了,我不能再告訴你們銀車的行蹤了。你們有本事就進城搶銀号吧。”

王營長苦笑着說:“我能理解你的決定。現在鬼子有了準備,再進城搶銀号就是送死,看來我們隻能另想辦法了。”說完,他拱手離去。

4.血海深仇

接下來的兩個月,日子過得很平靜,銀車往來也沒再出意外,佐藤十分滿意。然而,就在這時,國際社會風雲突變,日本接連對英法宣戰,日軍也不再顧忌國際社會的輿論,悍然發動全面侵華戰争。

佐藤獲得了兵員的補充,開始攻打關口。但關口城高牆厚,中國守軍頑強抵抗,一時也難分勝負。這天,天氣很好,張德旺帶着孫子在院子裡放風筝。正玩得高興,城裡忽然響起了槍聲,張德旺趕緊把孫子抱進裡屋,關緊大門。

誰都沒想到,山上的部隊又一次把握住了佐藤傾巢而出攻打關口的機會,洗劫了錢莊,守在鎮裡的日本兵人數少,沒法包圍,隻能追擊,眼睜睜地看着對方逃進山裡了。佐藤帶兵趕回來後,氣得暴跳如雷。他找來特高課的人問:“為什麼每次我的兵一出城,共匪就會知道?”特務對佐藤說:“每次軍隊出城後,我們都盯得很緊,鎮裡沒人出城報信。”

佐藤惱怒地看着外面,忽然似有所悟道:“張鎮的人都很喜歡放風筝嗎?”特務愣了一下說:“是的,他們有這個風俗。”佐藤點點頭說:“下次我再帶兵出城時,你盯住這幾處的風筝。”說完,他在城防圖上畫了幾個圈。

再說銀行被搶,自然有外地的銀錢運來補充,沒幾日,銀車入鎮,補入錢莊。當天,關口發生激戰,佐藤帶兵前去增援。到了下午,山上果然又下來了人,一路打進錢莊。然而炸開庫門後卻意外發現,銀庫裡并沒有金銀,而是一堆鐵塊!領頭人大驚,喝令馬上突圍。

佐藤帶領部隊包圍了張鎮,劫匪隻能在鎮子裡左沖右突,情勢危急。佐藤正得意呢,忽然從關口方向傳來戰報,國民黨守軍借着夜色掩護,沖出關口反擊而來。因為大部隊被佐藤調回來圍剿劫匪了,前線猝不及防,損失不小。佐藤隻得分兵去增援,包圍圈露出破綻,劫匪趁機跑回山裡,但也死了好幾個人。

第二天,佐藤把張德旺請到指揮部,微笑着說:“張先生,你對帝國的奉獻,我深表感謝!最近共匪猖獗,昨天城中一戰,死傷不少百姓。我要帶兵攻打關口,鎮裡可能不安全。我提議張先生将家屬送到安全的地方,沒有了後顧之憂,你才能夠和我們更好地合作。”

張德旺大喜,他之前一直沒敢提出這個要求,是擔心日本人會懷疑。現在日本人主動提出來,他當然同意。日本人不知道,在關口對抗他們的守軍,正是自己兒子帶領的,否則怎麼也不會這麼提議。

張德旺讓管家帶領幾個忠心得力的夥計,選一條以前運銀車的秘密道路,假意到鄉下去,實際偷偷繞過防線,把兒媳和孫子送到關口内。待人出發後,張德旺放起了風筝。那風筝在滿鎮的風筝中并不起眼,但他知道鎮外的眼線能看見,并且會告訴他兒子出關口接應。

當天晚上,張德旺剛要睡覺,忽然一片燈籠火把,一群人沖進大院。張德旺跑出屋門,隻見滿車的屍體,最上面的就是他的孫子和兒媳。他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上,滿身血迹的管家号哭着說:“老爺,我對不起你!山上的劫匪下來了,他們誤以為是銀車,要把車劫走。夥計們開了槍,都被他們打死了。小少爺和少奶奶躲在車裡,也被流彈打死了。幸虧一隊巡邏的日本兵趕到,打死了一個劫匪,救了我們。”

張德旺麻木地走到車前,撕開那個蒙面劫匪的面罩,他看到的是一張年輕的臉,充滿憤恨,他認得那是陳鋒。張德旺搖搖晃晃地回到屋裡,和管家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第二天,全鎮召開大會,佐藤告訴軍隊,不用封鎖鎮子,任何人都可以進來,但要仔細搜查,不可以攜帶武器。張鎮附近的人都趕過來了,佐藤知道,裡面肯定也有關口内的國民黨派進來的眼線。

在大會上,佐藤悲痛地陳述了張德旺家遭遇的不幸,并且告訴大家,這次人贓俱獲,張德旺已經認出了下毒手的正是共匪一夥。由于張德旺德高望重,多行善事,附近的人都對他的不幸十分同情。然後,佐藤又請張德旺上台演講。

張德旺拉着管家上了台,一夜之間,他仿佛老了幾十歲,平時梳理得整齊的頭發也蓬亂不堪,但眼睛裡卻閃着怒火。管家低着頭,用手扶着張德旺,看上去也很憔悴。

5.難還的債

張德旺終于開口了,聲音平淡,就像他平時說話一樣。他拒絕别人借錢時是這個聲音,借給别人一鬥米時也是這個聲音,面對一切困難時都是這個聲音。

“昨天,是我張家最不幸的日子。大家可能都知道了,我一輩子做生意,開錢莊,但我從來沒有放過高利貸,也沒逼死過一個欠債的人。所以,我不相信這是什麼報應。”台下群衆議論紛紛,确實,張德旺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但他也是個善人,不該有此橫禍。

張德旺看了佐藤一眼,說:“我這輩子放出去的債,有的用還,有的不用還。不用還的,要麼是還不起,要麼是我不讓還的。你們知道,那一鬥米的欠條,都是還不起的。還有些債,你們不知道,而佐藤大佐是知道的,我借給了共産黨很多銀洋,這是我不讓還的。借給他們,我心甘情願!”

佐藤臉色微變,強笑着說:“張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張先生一直是和皇軍合作的楷模,怎麼會借錢給共匪呢?”

張德旺淡淡地說:“你早知道了。你知道我用風筝給山上和關内傳遞信息,你知道打劫銀車和錢莊都是我通風報信的。我想,你也一定知道關内中國守軍的旅長就是我兒子。我低估了你們日本人,是我的愚蠢葬送了家人的性命。但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嗎?”

佐藤笑不出來了,也沒法回答,張德旺自問自答:“因為我就沒把你們當人看。我骨子裡一直把你們當成明代的倭寇,隻知道殺人放火的野蠻人。”

佐藤還想做最後的努力:“張先生,共匪殺了你的親人,你急痛攻心,神志不清,我看你還是先回家休息吧。”

張德旺搖搖頭道:“有那麼一瞬間,我差點相信了就是這樣。但你犯了個錯誤,你不該讓管家陪着我過這一夜的。我張家能把生意做這麼多年,不是光靠菩薩心腸。你們能逼着他騙我,我就能逼着他說出真相。”

佐藤這才注意到,表面上看似管家在扶着張德旺,實際上管家一直在瑟瑟發抖,而張德旺的一隻手在長衫的遮掩下,一直沒有離開管家的腰。

就在這時,管家忽然哀号起來:“老爺,我沒辦法啊,他們說十天之内必然打下關口,我全家都在關口啊,他們答應我到時不殺我家人的。”張德旺冷笑道:“你卻忘了我兒子現在就在關口,他的眼線就在張鎮裡,随時都可以殺你全家。”管家忙不疊地說:“是,是,是日本人殺了小少爺和少奶奶,那些夥計也是日本人殺的。共産黨派人暗中護送車隊,看見日本人殺人就沖出來打,結果沒打過日本人,看人都死了,他們就撤了……”話音未落,一聲槍響,管家腦門上出現了一個槍眼,他不甘心地倒下了。

佐藤的槍冒着煙,他惡狠狠地瞪着張德旺。張德旺笑了笑說:“佐藤大佐,你再多開一槍,打死我也就利索了。”

佐藤搖搖頭說:“我不會殺你的,你兒子是關内守軍的将領。本來我打算利用這次事件,讓他和共匪火拼的,殺子之仇,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們中國人不是常這麼說的?現在既然被你識破了,這也就不可能了。不過你在我手裡,他還是有所顧忌的,畢竟他隻有你這麼一個親人了。”

張德旺點點頭說:“你說得對,不過你忘了,我是個生意人,欠我債的,不還清之前我是不會再合作的。”佐藤無所謂地笑了笑:“那你說吧,要怎麼還?”

張德旺冷冷地說:“你這筆債也不用還!”看着佐藤驚訝的眼神,張德旺繼續說道,“因為你欠的債同樣還不起,從你們踏上中國的土地,殺第一個人開始,你們就欠下了還不起的債。總有一天,你們的性命會留在這片土地上,但到了那時,你們仍然還不起,你們世世代代都得記着這筆債,卻永遠也還不起。”

張德旺突然擡起右手,佐藤早有準備,一槍打在張德旺的胸前,張德旺蔑視地笑了笑,倒下去的瞬間,他的長衫被風吹起來,露出一個他常抽的煙鬥。佐藤看得目瞪口呆,他以為張德旺握着槍,否則他怎麼會打死如此有價值的張德旺?

台下人群嘩然,不少人沖上台去,還有人和日本兵厮打起來。混亂中幾個人悄然離去,一個走的是上山的路,其他人走的是去關口的路。

日軍在中國節節勝利,沒想到卻在張鎮這個小地方遭遇了一場慘重的失敗。在眼睜睜看着張德旺被日本人打死後,張鎮和周圍的人都暗地裡協助中國軍隊。佐藤顧此失彼,上級又連連催促他進攻,再一次強攻關口時,被共産黨在身後襲擊了,中國軍隊裡外夾擊,獲得了勝利。殘存的日軍突圍而去,佐藤被炸斷了一條腿,躺在車上,奄奄一息。他腦海裡無數次回想着張德旺的話:“總有一天,你們的性命會留在這片土地上,但到了那時,你們仍然還不起,你們世世代代都得記着這筆債,卻永遠也還不起。”

在郊外的一座墳前,王營長和張旅長各帶着幾個衛兵,給張德旺掃墓。雙方對視片刻,張旅長說:“這次貴軍幫我為家父報仇,感激不盡。家父這塊墳地是在日寇來之前選下的,在墳地旁邊埋着一壇子金條,我已盡數挖走。現在上峰對和貴軍的合作态度仍不明朗,我若以黃金相贈就有資匪之嫌,還望海涵。”說完,他跺跺腳,轉身走了。

王營長看着國民黨的士兵走遠了,讓衛兵在張旅長跺腳的地方挖下去,果然挖出一個壇子來,裡面有一壇子金條。在金條之上,放着一張借條和一張煤礦的契約。借條上多了幾個字:“這是不用還的債。”

王營長熱淚盈眶,對着張德旺的墳,深深地拜了下去……

(發稿編輯:朱虹)

(題圖、插圖:楊宏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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