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婵娟
那是極靜極靜的夜裡,樓下的花圃裡響着蟲鳴,紡織娘悠悠的歌聲把一整個秋季都拉長。你立在廊下,将整個身子都探出去張望。心裡會有小小的疑問,不知道這徹夜唱歌的精靈,是不是小時候奶奶從豆秧上給你捉的那一隻。
月光明澈如水,你與兒時的玩伴隔着歲月光陰默然相望,它試探着用乳名喚起你曾經依偎在一個老奶奶蒲扇下的時光。風吹過,月色變涼。你知道那些,都是遠去在一個小山村的童年過往。那時月亮濃稠而金黃,是那雙蒼老起皺的手,剝開青皮鴨蛋後挑給你的油汪汪。
再沒有一輪月亮,像那個小山村老房子頂上的那麼慈祥。奶奶抱着你,花白的頭發閃着銀光。她在閣樓上來來回回地踱步,溫軟的語調裡古老的童謠唱詞模糊不清,但從此一夜一夜熨貼着你的心。
“月亮哥哥跟我走,走到南山賣笆簍,笆簍笆,賣琵琶……”
你清醒又朦胧地在她的臂彎裡搖晃,西樓的月,離得那麼近,就在奶奶含笑的眼睛裡。夜長而溫馨,時光安甯,那小閣樓下魚鱗細瓦蓋着一戶戶樸素人家。樹木與大山都在風裡睡着了,又被誰家的大黃狗吵醒啦……
奶奶還沒有将這古老的童謠唱完,你就離開了小山村。你在封閉得嚴實的水泥房子裡上自習,很晚了,那盞燈仍然不肯熄。月亮照不進來,貼着窗玻璃,圓胖的臉望着你。一直熬到那聲鈴響,它從教學樓的東牆爬到你寝室樓的西窗上,看你讀:“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你已經不背床前明月光了,需要考試的是蘇轼千年前的命題,李白的月亮,是鄉愁,是奶奶的月亮哥哥跟我走,刻骨銘心地被放在心口。
後來,後來有許多的日子你都不曾在西樓看過月亮。隔壁班的那個男生喜歡你,用心折疊的情書塞在你的課桌裡。一寝室的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打鬧,說他多英俊,而他在樓下腼腆地喚你。
是一個月夜,銀子般的清亮皎潔,他偏着頭,笑着看你,一路從圖書館送你回寝室去。揮手後仍不走的男生,對你說:“我看着你上去。”
你的裙擺輕盈,哪怕心如鹿撞,一級一級的台階一直上,将進門的一眼,你忍不住俯身在廊前望。
清秀的少年,幹淨的眉眼,優雅的揮手,忍不住牽起嘴角的笑,和那滿校園的木樨香。十七歲時,都留在那個遙遠城市的西樓上。
那時你開始在日記本裡寫陳與義的詞句。“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詩人說長溝流月去無聲,你想青春還這麼好,你們永遠不會老。而來年的春天,大概你會勇敢的回應:“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你不知道此去經年,有多少良辰美景,都隻虛設。
那個秋日薄暮的黃昏裡,你接到家中電話,那遙遠山村裡永遠慈愛可親的老人去世了。安詳而平靜,走過她如草木般樸素清涼的一生。你回去看她,風塵仆仆,從車上下來直撲一條山村月下灰白蜿蜒的路。
月亮走,你也走,耳邊總是她溫軟而模糊的唱:“月亮哥哥跟我走,走到南山賣笆簍……”她豁了牙的嘴唱歌總是漏風,你清晰地記得,她最開始缺的牙是為了搶抱住要滾下閣樓的你撞在椅背上。
你提着一大袋她喜歡吃的香蕉,在離家最近的那個路口掩面坐下,月光清而白,你不知道它們為什麼要這麼亮,照見你這樣無處躲藏的孤單和悲傷。後來你記起唐詩早就教過你,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你沒有了她,故鄉隻是不停換着的房子和西樓的那一廊月色。
書上說宇宙無垠,時間有如洪荒。它們總是教會你,離别是必然的法則。
又一個春天,有清風明月,杏花在枝頭如霧如煙,他來向你道别。颀長的,風度翩翩的男生,站在你的樓下,像古時候那就要登舟離去遙遙萬裡從此後會無期的書生。
異國他鄉,比天涯還要遙遠。縱海上能生明月,天涯可共此時,而你知道,這一轉身,就是不可期的永遠。
你們站了許久,杏花柔白的花瓣紛飛如雪,落了滿身。讓人想到“紅藕香殘玉簟秋”,果然凋零就是傷感。你低一低頭,說祝他一路順風。他仍笑笑地看着你,溫柔清朗的語氣,有着一個少年向男子的過渡。他仍是說:“你先上去,我看着你走。”
你轉身,聽到風的嗚咽,月光像一隻不忍離别的手,情怯怯地牽你的衣袖。
空曠的夜将你的腳步聲拖得無比長,将進門的時刻,你又俯身在廊前望。
溫柔的男孩子,在月光花影裡向你揮手,停駐的腳步,那麼惆怅。
許多年後,你有收到來自大洋彼岸的詩,那個給你寫情書的隔壁班的男孩子,他說:“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不知從何處,飄飄渺渺傳來一首老歌。是演過晴雯的那個美麗女孩子在唱:“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而你是知道的,易安她說:“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