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海爾格·馮·藍道,92歲的時候被診斷出患有老年癡呆症。在一個封閉的治療機構中居住了5個月後,由于病情迅速惡化,海爾格離開了人世。在這期間,我經常從另一個城市坐車去看望她,我很慶幸自己在她生前最後的這段時間裡,用她喜愛的方式陪伴她,并記錄下了其中的點點滴滴。海爾格看着自己童年時所住居所的老照片,回憶起自己在家鄉波茨坦度過的時光。
海爾格27歲時的肖像照,她年輕時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性。頭腦和腿腳都要勤快
我的外婆海爾格出生于1923年,那時的歐洲剛剛遭遇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炮火荼毒。雖然外婆出生于貴族家庭,但從小個性獨立,18歲從學校畢業後就成為職業女性,這在那個時代的德國來說是非常少見的。海爾格憑借自己的努力開始擔任常駐海外的外交官秘書一職。二戰期間,她在布拉迪斯拉發(斯洛伐克首都)工作,就在那個時候,美麗、年輕、年僅21歲的她遇見了我的外祖父,格茨(Goetz)。
據外婆回憶,那時候的她擁有衆多追求者,但沒有一個像格茨那樣出身高貴、英俊,還會彈鋼琴。外婆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兩人于1944年完婚。1946年,他們的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妮可蕾塔(Nicoletta)出生了。雖然我的外祖父魅力十足,但也風流成性,1951年,他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那一年,海爾格27歲,我的母親妮可蕾塔才剛滿5歲。在那個年代,離婚也是一件稀罕事,但海爾格頂住了所有的壓力。那時二戰剛結束,海爾格卻不得不開始為自己的生活而戰。因為生活窘迫,她被迫走出家門,再次找工作謀生,在她舅舅的賽馬協會中謀得了秘書一職,并在這個崗位上一直幹到65歲退休。海爾格堅強而樂觀,獨自撫養妮可蕾塔長大,終生沒有再婚。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因為父母工作都很忙,外婆經常來照顧我,陪我度過了許多快樂的童年時光,所以我與海爾格之間總有着一份特殊、深切的情感聯結。除了時常陪我玩遊戲之外,外婆還會帶我出去郊遊旅行,她總是那麼愛冒險,喜歡戶外活動,親近大自然。外婆還非常樂觀積極,富有幽默感,平時總愛跟我們開玩笑,或說笑話給我們聽。她永遠不會把自己放在首位,也很愛結交新的朋友,對朋友們親切和善、照顧有加。在生活最為艱難的時期,她也總是笑對一切,從不去抱怨什麼。過了90歲後,她依舊保持着每天遠足的習慣。“頭腦和腿腳都要勤快”是她時常挂在嘴邊的一句德國諺語,可以算得上是她的人生格言之一。海爾格公寓中存放的老照片,居中為她前夫年輕時的留影。
死亡是一件人們不願意去想的事,因為那會讓我們想起人類在意識到自己的有限生命即将走到盡頭時是多麼的無助。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珍惜當下每一刻的美好時光。“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當海爾格被診斷為患有老年癡呆症後,這一切都改變了。那是2015年5月的一個晚上,我接到了母親的一個電話,她告訴我她從警察局找回了外婆。據警察局的人說,外婆淩晨兩點鐘在街上遊蕩,身上隻穿了件T恤衫。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媽媽這樣說道。當時媽媽想給外婆找一位護士,作為住家看護照顧外婆,可是外婆不能接受這種做法。但她的病情惡化得如此迅速,再也無法一個人居住了。我的母親妮可蕾塔先是着手尋找了一家養老公寓,2015年5月29日,我和母親一起把外婆的行李收拾好,将外婆送出了她居住了整整55年的公寓,搬入一個對于外婆來說完全陌生的環境。海爾格住進老年公寓的第一天,護士來向她介紹這裡的日常作息和活動内容。獨自居住了半個世紀的海爾格需要面對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還需要與另一位室友共用一間屋子。但更為糟糕的是,外婆在老年公寓中住了沒幾天,就又在半夜跑了出去,身上隻穿了一件睡衣。在警察将她送回來後,老年公寓的工作人員聯系了我們,并對我們說,他們無法看護海爾格這樣失智的老年人,她必須轉到更為專業的治療機構進行治療。但是這種封閉的治療機構像噩夢般可怕。居住在裡面的病人大都是精神失常的狀态,他們不是光着身子尖叫着在走廊中跑來跑去,就是在走廊的角落裡随地便溺。一想到要把海爾格留在這樣的地方,與這樣的一群人待在一起,我就心痛不已。但是醫生說海爾格必須在這裡接受治療。妮可蕾塔在與海爾格的病友聊天說笑,而海爾格則怔怔地望向遠方。在進入這個封閉的治療機構後,海爾格有的時候能正常交流,好像那個诙諧幽默的她又回來了,但有的時候則似乎已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搬入老年公寓前,海爾格最後一次檢查自己郵箱裡是否收到了信件。
搬入老年公寓後,海爾格簽署文件,授權自己的郵件轉交女兒妮可蕾塔接收。我平時住在柏林,離海爾格所在的城市北萊茵威斯特法利亞的貝德堡有600公裡的車程。在海爾格不得不入院治療之後,我每個月會拿出整整一周的時間去看望她。在這一周的時間裡,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與海爾格一起做一些她喜歡的事情,以保證她的生活質量。因為她所在的治療機構特殊的性質,所以處于完全對外界封閉的狀态,雖然醫務人員會組織一些唱歌、表演之類的活動,但平時海爾格連外出散步都不可能,隻能在圓形封閉的廊道中來回踱步。所以,我去看望她的時候,除了陪她玩紙牌、擲骰子,聽她最喜歡的唱片之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帶她外出,去公園散步,去她最愛的那家意大利咖啡館,每當這個時候,海爾格的眼神中就又會閃爍出光芒。
在這期間,我用相機記錄下所有,那些快樂或悲傷的日子,那些歡笑或流淚的瞬間。但随着時間的推移,海爾格的病情每況愈下。我和我的母親都身心俱疲,無時無刻不處在焦慮和無助的情緒之中。尤其是我的母親,她知道海爾格已經時日無多,自己卻對此束手無策、無能為力,這讓她倍受煎熬。而我每次結束探望,不得不與海爾格告别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内心的一部分也無可避免地随之凋亡。
随着時間的推移,海爾格的病情每況愈下,我和我的母親都身心俱疲。這一天,海爾格又産生幻覺,妮可蕾塔非常沮喪,躲進了病房的衛生間。相機是我抵禦疼痛的武器
與自己深愛的人告别是世界上最為痛苦的事情,但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遭受疾病的折磨卻無能為力,則比那種痛苦更甚。當海爾格不時地産生幻覺,開始嘟囔一些令人無法理解的語句并發出呻吟聲的時候,這種痛苦的感覺無以複加。而我隻有拿着相機,才能有勇氣和理智去直面海爾格的疾病,去承受這種巨大的痛苦。而每當我放下相機,這種痛苦就排山倒海般地向我襲來,而我對此毫無還手的可能,隻能束手就擒。在神志清醒的時候,海爾格總會想方設法保持自己的優雅。
海爾格愛吃甜食,我帶她去意大利咖啡館享受她最愛的冰咖啡。
海爾格抓着妮可蕾塔的手,面對海爾格迅速惡化的病情,無能為力的妮可蕾塔倍受煎熬。每當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拍攝的時候,雖然海爾格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但她會以她獨有的方式鼓勵我。她曾緊緊握着我的手,深深凝視着我的眼睛,對我說:“我完完全全地信任你,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而我所能做的一切,無非就是陪在她的身邊,無助地看着她曾經诙諧機敏的靈魂逐漸變得遲鈍黯淡,她的身體也在逐漸枯萎和消亡。
海爾格搬離公寓之前,在起居室中望向窗外。2015年10月,我的外婆,92歲的海爾格去世了。我的心碎了,但同時卻覺得解脫。因為海爾格再也不用承受更多的痛苦,因為她在臨終之前還能認出妮可蕾塔和我,她是在我們的陪伴之下離開這個世界的,我微笑地流着眼淚,因為我知道海爾格終于能免于疾病的折磨,重歸平靜,永遠安息。
但事實上,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從痛苦中走出來,無法翻看這些我為海爾格拍攝的照片。2015年12月,親朋好友們在科隆為海爾格舉辦了葬禮。但我花了将近一年的時間才能接受外婆已經離我而去的事實。2016年8月,我将海爾格的部分骨灰撒到了她的家鄉波茨坦的海裡根湖中。海裡根湖也被稱為聖湖,是海爾格年輕時最喜歡去的地方。
從那時起,我才有勇氣将這些照片找出來。我的父親在我九歲的時候死于車禍,我從來沒有機會跟他好好告别,所以我非常慶幸與海爾格之間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可以讓我與心愛之人享受最後的時光,在她離世之前,有一個體面的告别。我也非常慶幸自己拍下了這些照片,因為它們所承載的回憶可以超越一切,包括死亡。在我看來,我的作品就像給海爾格的禮物,是我對她最好的懷念和祭奠。我希望自己拍攝的所有關于海爾格的攝影作品能夠集結成冊,勾勒出海爾格生前的模樣,真實地還原這位睿智、美麗和善良的女人的整個人生,而不僅僅是她生前最後的五個月,被病魔擒住無法逃脫、在精神上被擊垮的那個模樣。這是我對外婆的紀念,也是她留給我的一切。
海爾格生前的起居室。2015年10月,我的外婆,92歲的海爾格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