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檔案
楊曉君,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研究員,雲南省動物學會副理事長兼秘書長,雲南省野生動植物保護協會副會長,中國鳥類學會副理事長,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物種生存委員會雉類專家組成員。發表關于綠孔雀的研究文章7篇。
逐漸消失的栖息地
『要小心了,不能再說話,幾步之内你就會看到綠孔雀。』帶路的老鄉對我比劃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我不由屏住呼吸,告訴自己接下來的每個行動都要小心翼翼。這裡是雲南普洱市景谷縣的山區,我正在調查綠孔雀的栖息地,這位老鄉說知道哪裡可以看到綠孔雀,于是我跟着他走進了深山。向導的話音剛落,前方一隻雄孔雀騰空而起。和森林中的其他鳥類不同,它不是一直忽閃羽翼,而是在振翅之後,非常飄逸地沿着山梁滑翔而下,舒展的巨大尾屏和翅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與棕色的飛羽交相輝映,周身帶着一種仙氣和靈氣。那一瞬間,我腦袋裡閃出四個大字:驚鴻一瞥。
這是我剛開始進行綠孔雀野外考察時,永難忘記的一幕。據說,在白馬雪山下的德欽縣,有當地獵人打到過綠孔雀。為了确認傳言是否屬實,我特意繞道去那裡考察。外行人常常分不清綠孔雀和藍孔雀,可當我拿着書裡的圖片讓獵手的妻子辨認時,她很準确地分辨出了綠孔雀:“就是它。哎呀,那個肉很多啊,煮了一大盆!”我心裡咯噔一下,感覺非常傷心,那麼美麗的鳥被獵殺,而人們對它價值的評估,僅僅是一大盆肉。
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我看到綠孔雀的栖息地不斷萎縮、被蠶食,一開始是開荒修路,後來是種植煙草、橙子等綠孔雀無法食用的經濟作物。綠孔雀的栖息地多為低海拔地區,比如山腳和河谷地帶,這些地方人類活動頻繁,開發強度也大,很多地方沒有列入保護區,常被用來開發水電站或是挖礦等。我曾經在一個地方對綠孔雀做了一個多月的觀察,後來再去,全是新修的路,綠孔雀不見了。如果綠孔雀接近人的活動區,有可能會被獵殺;它們有時也會偷偷進入農田吃豌豆等農作物,而農民為防止鼠害會在農田中撒下加了農藥的種子,這也會對綠孔雀造成傷害。其他人類活動也會影響綠孔雀的生活,比如人類進入它們的栖息地采蘑菇、放牧,正在孵卵的綠孔雀聽到人聲會迅速離開,最終不堪其擾,就會棄巢。我在考察中遇到、聽到過無數這樣的事情,既悲傷又無奈。
我整個人幾乎都趴在泥裡,聽着石塊打在背包上的聲音,非常害怕。扭頭向下望,發現身下的泥水正整體向路邊懸崖滑去,我心想:完了,屍首都要不見了……萬幸的是,泥石流是向側下方滑動的,就在快要滑到懸崖邊的一刹那,我向側面撲了過去,雙手正好搭到公路邊緣,再用盡力氣猛地一躍,跳到公路邊上,趕緊往前爬了幾下,總算是脫離了死神的魔爪。
野外考察的過程就像是描繪一張逐漸顯形的數據圖畫。進入綠孔雀的分布區後,我大多會按設定好的路線,沿着山梁慢慢走,一邊觀察周邊及其栖息地狀況,一邊注意傾聽綠孔雀的鳴叫。一旦聽到叫聲,需要确定方位和距離我的直線距離,查看周邊狀況,估測完定位,繼續沿既定路線前進,走完一條樣線後再返回。綠孔雀一般是在上午10點之前鳴叫,10點後我就原路返回,按照此前确定的坐标去尋找它們的活動痕迹,記錄植被類型、蓋度、高度、森林的分層等數據指标。大量的數據看似枯燥、淩亂,但一旦集結整理起來,就可以清晰地展現出綠孔雀的性格和喜好——它喜歡開闊些的森林,比如熱帶季雨林、針葉林、竹林等;喜歡去幹燥的、周圍有河流或溪流的地方溜達;很多動物隻願意躲在森林深處,綠孔雀膽子更大一些,會更加靠近村莊和農田;通常情況下,海拔2500米以上就沒有綠孔雀活動的痕迹了。
用生命在科考
這些看似平凡的數據着實得來不易。為了調查綠孔雀和血雉,我曾沿着瀾滄江徒步數天。有一次我從德欽縣燕門鄉茨中村出來,準備回縣城,走到鄉政府時,工作人員告訴我,因為暴雨,主幹道路斷了,已無法前往縣城,于是我想沿瀾滄江向下遊走,到維西縣的巴迪鄉去乘車。沒想到,從維西縣葉枝鄉到巴迪鄉的路因為塌方滑坡也斷了。我下午2點多走到了斷路的位置,山坡上不時有小石頭滾下來,路的下方就是咆哮奔騰的瀾滄江。此時若是返回巴迪,恐怕要走到深夜了。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塌方處的狀況,咬咬牙,趁沒有滾石的時候,嘗試沿滑坡向上攀爬,不料,爬到一半,新的塌方發生了,泥水攜帶着石頭劈頭蓋臉砸下來,腳下的泥石流也開始滑動。我整個人幾乎都趴在泥裡,聽着石塊打在背包上的聲音,非常害怕。扭頭向下望,發現身下的泥水正整體向路邊懸崖滑去,我心想:完了,屍首都要不見了……萬幸的是,泥石流是向側下方滑動的,就在快要滑到懸崖邊的一刹那,我向側面撲了過去,雙手正好搭到公路邊緣,再用盡力氣猛地一躍,跳到公路邊上,趕緊往前爬了幾下,總算是脫離了死神的魔爪。我在公路上癱坐了一個多小時,整個人像傻了一樣,原來人面對生死的時候,腦袋裡是一片空白的。晚上10點多,我才走到葉枝鄉,全身上下都是泥,把當地老鄉吓壞了,怎麼都不相信我是從塌方中爬出來的,旅店老闆甚至懷疑我是不是從監獄裡跑出來的逃犯,檢查了工作證才肯安排我住下。後來,我在葉枝鄉了解到,當地居民曾經捕殺過綠孔雀,并在集市上出售,從而增加了一個有待核實的綠孔雀的分布地點。
除了在野外可能遇到的種種危險,調查綠孔雀的時候也困難不斷。綠孔雀鳴叫最集中的時期正是當地的農忙季,找不到向導,隻能頭天晚上和村民了解地點和路線,次日自己前往調查。當地人天剛亮就下地幹活,11點左右太陽太熱才回家做飯,下午涼快一點再出去。我走過一個個村寨,正好和當地老鄉打了個時間差,趕不上飯點。當時雲南山區經濟不發達,沒有小賣店,想買些糕點充饑都不行,常常是順着山梁走一天都沒吃東西,實在餓極了就啃一口紅糖。以前當地的生活條件不好,為了節省時間,蒸一鍋飯能吃半個月,新蒸的飯硬得不得了,趕上快吃到底的剩飯,入口是發臭變質的味道。一開始仗着年輕身體好扛着,到了後期就不行了,天天肚子疼,最後得了胃病。做野生動物考察工作的,沒有誰的胃是好的,也沒有不得風濕關節炎的。如今戶外裝備的水準和生活條件等大為提升,但考察工作依然辛苦,我的學生淩晨5點出發進山,6點半前抵達綠孔雀栖息地,一直到晚上11點多還在山裡,而這也是他們工作和研究的常态。
走出死亡旋渦的星星之火
通常人們提及的孔雀有3種,其中孔雀屬的孔雀有兩種,分别為藍孔雀和綠孔雀;另外一種是剛果孔雀,屬于『剛果孔雀屬』,隻是長得和孔雀比較像。藍孔雀主要分布在印度及周邊,是印度的『國鳥』,也是『神鳥』,種群數量很大,分布也多,還被引種到世界各地的動物園飼養,所以處于『無危』的狀态。綠孔雀僅分布在中國及東南亞、爪哇一帶,2009年瀕危程度由『易危』提升為『瀕危』(剛好與國寶大熊貓從『瀕危』到『易危』的過程相反),種群數量下降非常快,這些年科研人員開始用紅外相機對其進行觀察,記錄到的數量有所提升,現在估計有1.5萬到3萬隻。
藍孔雀和綠孔雀的形态有一定差别,仔細觀察就能把它們區分開:綠孔雀頭頂的冠羽是一束,每支羽毛的形狀像柳樹的葉子,藍孔雀的冠羽則是散開的,每支羽毛的形狀像羽毛球拍;綠孔雀的臉頰是黃色的,藍孔雀的臉頰是白色;綠孔雀脖子上的顔色發綠,有像古代銅錢一樣的斑紋,藍孔雀的脖子是純藍色;綠孔雀腹部色黑,藍孔雀腹部色白;綠孔雀翅膀閃藍綠色、綠色金屬光澤,藍孔雀的翅膀呈現斑駁狀的斑紋。
科研工作者如何區分不同的綠孔雀呢?答案是:主要看臉。綠孔雀臉頰的黃色區域,大小和斑紋都不一樣,此外,同一時期,尾屏的磨損程度不一樣,翅膀張開時的形狀也不同。繁殖季節,雄孔雀是占區的,有自己的活動領地,不讓其他雄孔雀進入,比較方便甄别。
每年2月,綠孔雀就開始鳴叫劃分領地,這種鳴叫不太好聽,是沙啞的“嗷嗷”聲。領地搞定後,它們就開始競相開屏求偶。我在籠養條件下做過統計,一次開屏平均用時17.65分鐘,我見過時間最長的是1小時28分,最短的僅有32秒。但大多數的求偶時間都在10分鐘以内。綠孔雀開屏主要集中在2—5月,以上午居多。求偶成功後,綠孔雀會在地面凹陷處營建一個極其簡陋的巢,隻用少量樹葉、雜草等墊于地面。雌孔雀一次産蛋3—5個,大小類似鵝蛋,表面是乳白色,孵化28天左右,小孔雀出殼,羽毛一幹就會跟着母鳥走,大約3年後尾巴可以長齊。
綠孔雀的天敵并不多,它體型大,少有動物能威脅到它,隻是幼鳥容易被食肉動物捕食。所以多數時候,一隻公鳥會帶領着幾隻母鳥和幼鳥一起過着家族式的生活。
綠孔雀的研究周期非常長,比如,我們想研究它們的繁殖,它2月交配,4月孵卵,隻有這段時間才能找到孔雀巢;好容易時間趕對了,但記錄下一個巢的數據在統計上是沒有意義的,需要用好幾年的數據、觀察好多的巢才能總結出一些有價值的結論。再比如,我們想收集它的食物,隻知道它吃什麼不行,還要了解它春夏秋冬分别吃什麼,這就需要至少兩三年的重複觀察。這種研究還沒法“加班”趕進度,隻能靠時間的沉澱和經驗的積累。
2014年,國際上的專家認為,中國綠孔雀可能已經滅絕。而這時我剛剛調查完我國綠孔雀的分布情況,為了回應他們,我們又開始采用紅外相機做綠孔雀的相關調查,我想用影像讓世界知道,我們還有綠孔雀,還保存着珍貴的星星之火。但目前綠孔雀的數量,相比我在20世紀90年代考察時記錄的數量已經減少了一半,如果這種情況持續下去,它很可能真的會絕滅。
為了幫助綠孔雀維持種群數量,不掉入“死亡旋渦”,前些年我四處奔走,如今,曙光微現。社會各界的重視,為這個物種的保護帶來了希望,希望有關的措施能真的落實到位。同時,我也發現大自然有着超出我們想象的能力,物種自身會随着環境發生改變。我曾在青藏高原研究了十多年的黑頸鶴,它們一直生活在濕地裡,是青藏高原濕地的旗艦物種,随着部分濕地的減少和破壞,有些黑頸鶴竟然選擇在山坡地上夜栖,這可能是物種對環境變化快速适應能力的體現。人類對于動物适應能力的了解并不全面,我相信綠孔雀也有這樣的能力。因此,跟物種一起與時俱進,研究它們與環境的關系,才能提供切實有效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