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要到那個鎮裡去過隐居生活,您了解那個鎮子。那是萊萬特地區的一個明亮而甯靜的小鎮。我不想跟誰交談,也不想見到誰。我在鎮子邊上有棟房子。房前有個花園,房後有片園林。屋子的各個房間通風好,寬敞明亮。冬天陽光充足,夏天我關上百葉窗,關上窗子,屋子便陰涼舒服。春天我觀察陽光逐漸變化——一切事物從冬到夏都要經受一場深刻變化的。
每天早晨,樹上的麻雀叽叽喳喳把我吵醒。我認識所有麻雀。我聽到晨鐘召喚人們去做首次彌撒。在這清晨時刻,空氣清新、透明,是其他時候所沒有的。空氣像是玻璃做的,遠處的山巒像是瓷做的。某個老農走過,發出一聲咳嗽。老婦們通過街道走向教堂,她們的手像老樹皮一般,穿一身黑色衣服。我離開房子來到鎮子的廣場上。我跟早起的老頭兒們交談幾句。這些老漢好像都在急切地、焦急地等待着曙光。天剛蒙蒙亮,他們就離開家,在柱廊下小步走動。他們是老農夫,是土地的老朋友,他們的一生是看着東方發白、曙光初露這麼過來的。他們也很熟悉清晨叽喳的麻雀和響亮的晨鐘。他們咳嗽得彎下腰去,對白天要發生的事他們都心中有數。
當我回到家裡時,一切都已打掃得幹幹淨淨,整理得整整齊齊。我不能容忍拍打家具,弄出聲響。我要他們打掃時不要弄出響聲。一束陽光照射在我早餐的桌子上。我深深地呼吸着充滿丁香和茉莉花香的空氣。一隻早早離巢的勤勞的蜜蜂此時已敏捷地飛到花叢中。它急速地、非常急速地移動着,腿上沾滿了黃色的花粉。大肚子金龜子還在玫瑰花柔軟的懷抱裡酣睡。它們需要充足的陽光,要待到空氣濃烈時才從藏身處出來,才會笨拙地來回飛舞。我的狗已經在花園裡轉了幾圈。它這麼做是要讓我相信它不會放松它的首要任務:警戒。然而,它什麼也不守護。它知道不會出什麼事,在花園裡無聊地轉悠一會兒之後,又回來躺在我坐着看書的扶手軟椅旁邊。
我所看的書都是簡單明白的,我讨厭冗長含糊的書籍。如果到我手裡的書信很長,我就看不下去。我給遠方的朋友和熟人寫信,總是用張普通白紙,隻寫上幾行勻稱的小字告訴他們我的生活情況。我不會彈鋼琴,但我有一架自動鋼琴,在鋼琴旁邊觸手可及的地方放着一堆貝多芬、莫紮特和瓦格納的作品。
我家裡牆壁上沒有油畫。我無力擁有委拉斯開茲、維羅内塞或是戈雅的偉大作品,但我有這些傑作的精美的照片。我喜歡這些作品,戈雅和委拉斯開茲的作品我尤其喜歡。每當我讀書或寫作疲倦的時候,我就坐在轉椅上,面對着那靜谧而芬芳的花園打個盹。我的書桌是簡樸的。我不喜歡裝飾過度的東西。
我吃的,主要是水果和蔬菜。我喜歡在我離開餐桌時仍感覺沒有吃過似的。要我喝一匙碳酸氫鹽,我感到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我喜歡看到桌子總是明亮幹淨的。櫃櫥必須保持發亮閃光。我在桌布上放一束玫瑰和野草。我喜歡山上的各種花草:迷疊香、鼠尾草、薰衣草,這些花草給我帶來了一種花園裡的花草所不能給我的印象,一種孤身獨處、自由自在、堅韌不拔和真誠坦率的印象。每天下午我到我的農田作長時間散步。跟農民們交談,我問他們許多有關耕作的事情。他們向我講述他們對生活的印象,他們平凡簡單的生活,在他們的生活中從未發生過什麼大事。如果有人到遠離家鄉的外地割麥子時到過馬德裡,他就跟我講在馬德裡的見聞。我渴了就喝山澗的清泉。
我觀察默默無言的蜘蛛在乳香黃連木間織好的網。如果我搬動一塊沉重的大石頭,會發現下面的小蟲子,它們見到陽光和聽到聲音後便蠕動起來。在水潭或水塘邊,我觀看小蟲不斷地轉圈,激起一個個水花。我羨慕這些小蟲,它們的任務隻限于用長腿在水上不停地跑動。我也觀看如何灌溉菜畦和麥壟。看着清水在溝渠裡流動,觀察幹燥的土地吸收清水并與之交融,是我的最大的滿足之一。
當黃昏來臨時候,我便停住腳步,聚精會神地觀看天空漸漸昏暗,萬物經過一天争鬥又恢複了平和。星星已開始在天空閃爍。周圍一片甯靜,遠處傳來一曲悠長而憂傷的歌聲。百鳥已停止鳴唱。在離我很遠的鎮子裡,微弱的電燈光已閃閃爍爍。當我回到鎮裡時,如果從一條僻靜的街巷經過,我聽到一架鋼琴在黃昏時分彈奏的古老的羅曼蒂克樂曲——由一雙纖細白嫩的手彈奏的曲子——我聽了感到傷心,一種隐隐約約的難以名狀的傷感侵襲到我的心中。二百年、三百年之後,像這樣憂傷、這樣悠長、這樣柔和的樂曲也會在這黃昏時分,在這條僻靜的街道奏響。誰來聽這樂曲呢?是哪個憂郁的、多愁善感的人來彈奏這樂曲呢?它又會激起什麼樣的幻想和憂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