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康拉德(1857-1924),原籍波蘭的英國小說家,曾從事商船航海二十多年,後投身文學,代表作包括《吉姆爺》《黑暗的心》等。
靠岸與起航标志着船員生活和船的經曆有節奏的擺動。從陸地到陸地是船的塵世命運最簡明的概括。
“起航”不是住在陸地上空談的人可以想象出來的。“靠岸”這個詞比較容易理解;你跟陸地接觸,那是一望而知,情況清楚的事情。在同義詞的意義上,起航意味船離港,猶如靠岸可以看作到達。但在詞義上還是有一點區别:它與其說是一種海上操作的項目,不如說是需要一個過程的一定行動——通過羅經刻度盤精确地觀察固定的陸标。
你的靠岸,不管是一座形狀特别的高山,一塊岩石累累的海角,或一片連綿的沙堆,你開頭都是單純地一瞥。接着是進一步的認識;不管好歹,首先總是喊一聲:“噢,陸地!”起航顯然是航海的一個儀式。一艘船可以在先前某個時候離開;她也許已在海上航行好幾天了,一點不假;但是,不管這一切,隻要她準備離開的海岸還在視野之内,一條昨天往南行駛的船舶在水手的觀念裡就依舊沒有開始她的航程。
實行起航,如果不是最後一眼看見陸地,就水手來說,或許是對陸地最後的職業性告别,它是技術上的,有别于感情上的“再見”。此後他就讓船尾跟海岸斷絕關系了。對海員來說,那是一件個人的事情。不是船啟程了;海員的啟程是用交叉方位法,确定在潔白的大片船迹圖上原先用鉛筆标出有小小的十字的地點,船在中午的位置又得用另一個拿鉛筆畫的小小的十字标明,以顯示她每天的航程。船從一地到另一地,她的航迹也許有六十個、八十個以至任何數目的十字标記。我的經驗中數目最多的一次,是從孟加拉灣的沙岬引航站至錫利群島的燈塔。
起航,對陸地職業性的最後一眼,總是美好的,或者至少是夠美好的。因為即使天氣不好,那也不妨礙整個遼闊的大海展現在船的前方。靠岸可以好也可以糟。你放眼世界卻把它集中在特殊的一點。在一艘揚帆的船舶留在白色海圖上的全部迂回曲折的航線中,她總是目标指向那個唯一的小點,也許是汪洋大海上的一個小島,一塊大陸漫長的海岸線上孤零零的一個師角,懸崖峭壁上的一個燈塔,或者簡直就是一座山峰,像蟻冢一樣浮在海面上,但是如果你在預料到的方位上看見它,那麼靠岸是好的。霧,暴風雨,帶有濃雲密雨的大風是靠岸的大敵。
有的船上負責人從家鄉海岸起航時是悲傷的,精神悲痛而不滿。他們有老婆孩子,也許不管怎麼說是某種感情,也許不過是某種離不了的惡習,總之得放下一年或更長時間。我記得有這麼個人,唯一的一個,在甲闆上用輕快的步子走路,對航向用興高采烈的聲音發布他的頭一道指令。但是我後來獲悉,他其實動身之後什麼牽挂也沒有,除開一堆亂七八槽的爛賬和吃官司的危險。
另一方面,我認識好多船長,等船一離開狹窄的英吉利海峽,會完全脫離他的船夥,三天左右甚至更久不見蹤影。他們可以說長時間潛藏在自己的房艙裡,隻是在幾天之後才帶着或多或少安詳的神情露面。這是些容易相處的人。此外,這樣的完全隐退仿佛也暗示對下屬相當滿意的信任。受到信任對任何無愧于海員這個稱号的人都是愉快的事情。
還記得當我作為大副,跟随為人不錯的麥克維船長初次航行時,我曾感到受寵若驚,執行任務非常愉快,在一切實際事情上我就是指揮員。可是不管我的幻想多麼非分,事實上真正的指揮員依舊沒有變化。他,雖然見不着,還是在那楓木鑲闆的艙門後,點着一支潔白如瓷的蠟燭,在那裡支持我的自信。
起航之後,那是你的指揮官的精神用蒙住的聲音跟你交換意見的時候了,好像是從猶太教的神廟聖殿裡發出來的;因為若把船稱為神廟或“飄浮的地獄”——如有些船隻就是被人這樣稱呼的——那麼船長的房艙必然是每艘船上最令人敬畏的地方。
麥克維船長甚至連吃飯也不出來,他獨自在他的聖殿内用一隻蓋着餐巾的盤子用餐。我們的服務員在出來的時候習慣用低下的目光,含有譏諷意味的一瞥,看看完全空了的盤子。壓倒很多已有家室的男人的鄉愁并沒有剝奪麥克維船長的食欲。事實上服務員每每走到我跟前,坐在餐桌上首船長的位子上,嚴肅地咕哝着說:“船長還多要一片面包和兩個土豆。”我們,他的下屬,可以聽見他在自己的卧室内走來走去,或輕輕打呼噜,或深深歎氣,或在自己的浴室内弄得水聲嘩嘩;可以說我們是通過鑰匙孔向他報告。我們得到的答複是以非常溫和友好的語調說出來的,這是他和藹可親的性格的登峰造極的表現。有的船長在他們離群獨居期間經常牢騷滿腹,光是你的聲音就叫他生氣,他好像把它看成一種侮辱和傷害。
但一個滿腹牢騷的人是不會關心他的下屬的,另一方面,如果一個責任感強的人,或者,大約是妄自尊大的感覺吧,他整天在甲闆上發脾氣——也許還加上半個晚上——那也會是一種強加于人的痛苦。他在船尾走來走去,射出陰暗的目光,好像想把海水變成毒藥,要是你在他聽覺範圍之内偶然犯下大錯,他似乎要把你的腦袋野蠻地喀嚓一下擰下來。這些異常行為是更難以耐着性子忍受的,這跟海員和高級船員的情況适合,因為在最初幾天沒有一個水手的脾氣是好的。有遺憾,回憶,對一去不返的悠閑的本能向往,對一切工作的本能憎厭。再則,事情在開頭往往不順手,尤其是叫人生氣的雞毛蒜皮的小事。腦子裡想到有一年或更多的多少有點艱難的生活就在眼前,因為舊時往南開行的海程幾乎無論如何也少不了十二個月。不錯,在起碇之後需要幾天工夫讓船員适應,也讓起鎮靜作用的探海船舶的日常工作順利進行。
船上的日常工作是個了不起的醫生。我看見過它把精神最騷亂不甯的人鎮靜下來——至少一個時候。它裡面有身體健康,心境和平,對做完了的一輪工作的滿意;船上每天的生活似乎是在海天交接的地平線的遼闊範圍之内畫一個圓。它從大海崇高的單調性方面借來某種同樣的尊嚴。一個熱愛大海的人也同樣熱愛船上的日常工作。沒有别的地方的日子比海上的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消失得更快而成為過去。它們似乎輕松地留在船後,猶如船的尾流漩渦中的輕輕的氣泡,由于一種魔力而消失在那無邊的沉寂裡,你的船卻正在這種沉寂裡往前開。它們,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過去了。除開一場大風,沒有什麼東西能打亂船上井然有序的生活;不可動搖的單調生活,它的魔法隻有在見到快靠岸的機會時才被打破,似乎船員的聲音也受到它的控制。
那時船長的精神才再度有力地振奮起來,但這次卻不再想隐居獨處了,躲避起來無所作為,把自己關在小小的船艙裡,從肉體上的好胃口去找安慰。要是快靠岸了,船長的精神受到無法克制的不甯的折磨。死待在艙房内似乎不可能,他會走上甲闆,随着那預定的時間的臨近,用緊張的眼神眺望前方。他在那段高度敏感的時間内保持飽滿的精神,同時肉體卻因需要食欲而虛弱;至少,我的經驗是如此,雖則“虛弱”這個詞也許不十分恰當。我可以更加确切地說,肉體是由于忽略食物、睡眠以及航海生話的一切尋常的舒适而精神化了,盡管這些舒适不過如此。
在我整個航海經曆上,有兩次見識過船長的極度虛弱。在這兩例中,其一是迫切需要酒類而産生純粹的焦慮,我不能肯定此人身上的海員品德是否有一點受到影響。這也是一個非常令人焦急的例子,由于方位判斷錯誤,以及在惡劣的天氣下海岸新刮起一陣大風之際,突然發現陸地就在近處。我随即走下甲闆去告訴船長,夠倒黴的是正看見他在倉促拔瓶塞。這一情景使我吓了一跳。我非常了解此人病态的敏感性情。我幸運地設法讓他沒有發現就抽身而退,然後有意用靴子重重踏響船艙梯子的最後一級,接着二度進來。要不是這個意外的一瞥,在下一個二十四小時内,他的行為并不會使我懷疑他的神經極不健全。另一例完全不同,和酒根本無關,是不幸的B船長的。在他年青時隻要每次一臨近海岸他就習慣性發作頭痛病。我認識他時他已五十好幾了,身材矮胖結實,神氣尊嚴,或許有點兒自負。他是個少有的見多識廣的人,外表上一點不像水手,但确實是我有幸合作過的最優秀的海員之一。他是普利茅斯人,我猜是鄉村醫生的兒子,他的兩個大兒子都正在學醫。他指揮一條倫敦的大船,當時相當有名。我懷念他不盡,那是我為什麼特别滿意地記得在一次十八個月海程後在船上他對我最後說的話,那回我們剛剛滿載一船黃麻從加爾各答開來,靠上蘇格蘭敦提的碼頭。那天上午我們拿到了工資,我上船取走了我的水手箱,同時告别。用稍稍有點上下級但客氣的方式,他問我下一步有什麼計劃。我回答我打算坐下午的火車去倫敦,然後參加取得船長合格證書的考試。我服務的年頭夠了。他稱贊我沒浪費光陰,他對我的情況如此感興趣使我驚訝;後來他從椅子上起身,對我說:“你如及格了,有沒有心目中的船隻呢?”
我回答:我心目中什麼也沒有。
他跟我握握手,說了下面令人難忘的話:“假如你偏巧要找工作,隻要我有船,你也就有。”
在禮貌上,一名船長在航行結束、工作完畢時,對不再是他的部下的二副這麼說是無可挑剔的。在那次回憶中有點悲怆的意味,因為這位不幸的老兄後來再沒有去海上。我們經過聖赫勒那島時他已經不舒服了,在我們離威斯登群島不遠的海面,有個時候他病倒卧床,但後來又起床指揮靠岸。他勉強在甲闆上支撐一直到當斯,有氣無力地發布命令,在當斯停泊數小時,發了一個電報給他的妻子,請來一名北海引航員幫他指揮,他覺得不能獨自勝任這個任務了,因為這是那種要一個海員日夜很健康地走動的工作。
我們抵達敦提時,B夫人已等候在碼頭上接他回家。我們同車往倫敦,但是在我努力準備想通過考試時,船已開始她的下次航程,他未擔任船長。我沒有申請再次上船工作,而是請求老船長同意去訪問他的家庭。這是我以這種方式去訪問老上司的唯一的一次。那時他已經下床走動了,如他所稱的“完全康複”。他步履不穩地走了幾步到起居室門口來迎接我。顯然他是勉強地為他在這個世界上作為一名水手最後向一個未知的目的地的起航進行交叉定位。一切都很好——房間大而陽光充沛,他的安樂椅放在圓肚窗的空檔裡,有靠枕和腳凳。那個細心照顧老人的女人,她替他生了五個孩子,在三十年的婚姻生活内跟他一起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也許不超過整整五年。房子裡還有一個穿樸素的黑衣服的女人,頭發已完全蒼灰,筆直地坐在椅上做針線,她偶爾朝他側視一眼,在我整個訪問時間内一言不發。即使當我及時地向她送去一杯茶,她也隻是沉默地對我點點頭,緊閉的嘴唇上露出談談的幾乎看不出的微笑。我猜想她準是B夫人的未出嫁的姐姐,是來幫忙照顧妹夫的。他最小的孩子似乎是一名出色的闆球運動員,十二歲左右,津津樂道著名球員的業績。我也記得他的長子,一位剛露頭角的醫生,他領我出去到花園吸煙,以職業上的嚴肅态度搖頭,但是以真誠的關切小聲地說:“是呵,但是他沒有恢複胃口。我不喜歡那樣——我壓根兒不喜歡那樣。”我看到B船長的最後一眼是在我轉身關前門的時候,他把頭伸出圓肚窗向我點一點的樣子。
那是個清楚而完整的印象,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稱為靠岸或起航。這位海上指揮員不相宜地坐在高高的靠背椅上,他肯定有時用靠岸時非常警覺的目光凝神地注視前方。那次他沒跟我談就業、船舶、準備再一次指揮航海的問題,但是談起了早年的歲月,用的是一個執拗的病人談話時的方式,内容豐富但話語不多而流暢。兩個女人神情憂愁地坐着,默默無言,我從那次訪問中比我們一道出海的整整十八個月對他了解得更多。看起來他在銅礦石貿易,即著名的斯旺西與智利海岸間的銅礦石貿易中度過一生,運煤去,換銅礦石來,一來一往都是滿載,好像故意蔑視繞合恩角的廣大海面——這是一項為堅固結實的船舶準備的工作,也是一所訓練西方國家海員堅忍不拔的作風的偉大學校。一支整個為銅底的船隊,牢固的船殼和肋材,齊全的設備,那是航海史上從未有過的,由吃苦耐勞的船員駕駛,年輕的船長指揮,從事于這種己長期停止的貿易。“這是培訓我的學校,”他靠在一堆枕頭上,腿上蓋着一床毯子,幾乎是吹噓地對我說。他在非常年輕的時候正是在這種貿易崗位上第一次獲得指揮權。
在這次談話中他對我提到,作為一名年輕的船長,他在經過長途航行後登岸前總是要病幾天。但是一看見熟悉的陸标這種病就照例霍然而愈。後來他補充說,随着年齡漸大,那樣的緊張情緒就完全清除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堅定地注視前方,仿佛沒有東西擋在他和水天相接的直線之間,不論一個海員尋找的是什麼,它總是會在那裡出現的。不過我也看到他的目光深情地停留在室内人的臉部,停留在牆上的畫,以及家裡一切熟悉的物件上,這個家的永久而清晰的形象在航行上有壓力和焦慮的時候必定會在他的記憶裡閃現。他是不是在留神等候一次奇異的靠岸,或心情平靜安詳地為他最後的起航确定方位呢?
難以說清,因為在那無人返回的航行中,起航與靠岸都是猝然發生的,揉合成片刻間最後與最大程度的注意。肯定地我不記得觀察到他消瘦的臉部凝定的表情上有任何動搖畏縮的痕迹,一點也沒露出年輕船長即将在海圖上未曾标出的海岸靠陸時焦急的神情。他一生中起航與靠岸的經驗太豐富了!難道他不是在進出英吉利海峽著名的銅礦石貿易中、在最結實的海船崗位上,和培養堅強的海員的學校裡度過一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