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那些憎惡巴黎的嘈雜、僅在周日才能釋放的人,和那些想要逃脫富人街區枯燥乏味的大排場的人來說,市郊的梅尼蒙當永遠是一片希望之鄉,一個溫柔而憂傷的應許之地。
就是在這個街區的一個角落,延展出了如此新奇、如此迷人的中國街。它最近被一座剛建起的醫院截去了一段,變得殘缺不全,而這也給它平添了許多人類苦難的悲痛演繹。飄蕩在沒有樹也沒有花的院子裡,連被栅欄和籬笆圍起來的小房子也帶着謹慎冥思的神态,但這條街還是保留了一條鄉間小道的愉快面貌,被小花園和小房子着上鮮亮的色彩。
這條街就這樣依然故我,它是對枯燥勻稱的否定,是嶄新大路式的平庸直線排列的對立面。它的一切都是歪斜的,沒有礫石,也沒有磚和石頭,沒有鋪砌的地面中心是一條鑿出的溝渠,路的兩側是橼木鑲邊,被苔藓印上青色的大理石花紋,被柏油瀝青鍍上光亮的金色。一條倒卧的綠籬延伸開來,卷起一長串的常春藤,甚至幾乎要觸到那扇似乎是在一堆舊建築材料中買來的大門,這扇門上飾有線腳,上面依舊柔和的灰色穿透那層手工塗上的黃褐色,污濁的手印還依稀可見。
一座兩層樓的小房子在爬山虎的細線纏繞中隐約顯露出來,周圍是一團雜亂的缬草、蜀葵和大向日葵。向日葵的金色腦袋蛻了皮,露出黑色的秃頭部分,像是靶子的一道道圓圈。
然後,在木條籬笆背後,總有一個鋅制的蓄水池,兩棵被細線連在一起的梨樹,用來洗衣服。還有一個小菜園,裡面有開淺黃色小花的筍瓜、一些酸模和卷心菜的方塊地,日本漆樹和白楊樹的影子投射在其中,把這片菜地的邊緣切成細齒狀,并在上面畫上格子。
而這條街就是這樣,隻是在有一線青天的時候,隐約露出紅色和紫羅蘭色的幾角房頂。它越走越窄,時而彎曲,時而扭轉,時而爬坡而上,一些地方豎立着老舊的煤油路燈,直到那條令人傷感的無限綿長的梅尼蒙當街。
在龐大的梅尼蒙當街區裡,微薄的工資讓女人和孩子們遭受着永恒的貧苦。中國街和與它彙合、将它橫穿的其他街道,比如啟程者街,和令人驚訝的奧菲拉街——其環形路線和突然的拐彎、它那不方不正的木圍牆、那些無人居住的大涼亭、那些重歸自然的被荒廢的花園、叢生的小灌木和瘋長的野草,這一切都是如此古怪離奇——則給梅尼蒙當帶來了一絲獨特的甯靜色調。
在開闊的天空下,這是一條鄉間小路,大多數從這裡經過的人都像是吃飽喝足了的,這是追尋孤獨的藝術家們所向往的角落。這是痛苦的靈魂們所乞求的避風港,他們需要的僅是遠離人群的有益休憩。對于那些命運不幸的人、被生活壓垮的人,這裡是一處慰藉、一種緩解——痛苦減輕之感正從視野中不可避免的德農醫院而來,高處的進風口劃破天空,所有的窗扇裡都充滿蒼白的面容,他們傾身凝視着平原,用渴望康複的病人那深深凹陷的眼睛。
這條街對痛苦的人是寬厚的,對乖戾的人是仁慈的,因為一想到這些可憐的人躺在這座長形大廳中布滿白色床鋪的巨大醫院裡,人們就覺得自己的痛苦和抱怨是如此幼稚,如此空洞。我們也會在這條小街隐藏的小别墅前幻想一個美妙的避風港,小富即安的生活讓人隻需要在想工作的時候才工作,不必因為生計所需而加緊完工。
的确,一進入城市中心,人們就理智地反複對自己說,在與世隔絕的小房子裡,在寂靜和偏遠離群的環境裡,難忍的厭倦會令人窒息。但是,每當他們再次沉浸到這條甜蜜而憂傷的街中,印象仍舊一如往昔。仿佛在遠方凝視着單調海灘時尋覓的那種遺忘和甯靜就在此處,彙聚在公共馬車線路的終點,就在巴黎的這條被遺失的鄉間小路上,隐匿在那些貧瘠大路的一片歡愉和痛苦的喧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