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網絡技術與電影産業結合的産物,彈幕電影的背後蘊藏着複雜的文化傳播機理。就在人們預測彈幕電影将大放異彩、革新電影放映模式将成為放映常态時,彈幕電影卻并未成功推廣。彈幕電影以受熱捧而始,卻以銷聲匿迹而終,這樣一種全新的受衆互動模式,是注定與電影“絕緣”嗎?它究竟還有沒有可能為電影行業提供新的發展空間?本文将從彈幕電影的發展困局和它可能為電影行業注入的新鮮血液與活力兩個方面探讨。
一、破而未立?——彈幕電影的發展困局
1.受衆“娛樂至死”的狂歡心态
彈幕電影作為觀影模式的一種新嘗試,更多地被認為是制作方出于營銷和宣傳的目的,為影片創造的賣點和噱頭。根據某調查機構在首場彈幕電影放映結束後的調查數據,約有71%的觀衆表示彈幕觀影“是一次非常好的觀影體驗”,同時有超過九成的觀衆認為好片的第一标準是“讓人有吐槽熱情”。①這種“吐槽文化”的風行,除了與年輕人試圖通過張揚與叛逆的方式來釋放在日常生活中積壓已久的話語能量和對主流價值觀的解構及重塑有關以外,均可以在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中得到印證。該理論指出,中世紀的人們在兩個世界中生活,“一種是常規的、服從等級秩序的生活,充滿了恐懼、教條、虔誠;另一種是狂歡廣場式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滿了同一切人一切事随意不拘的交往和對神聖事物的不敬和歪曲。”②彈幕就是一個能夠進行話語狂歡而不受過多限制的有效方式。彈幕電影把評論從電腦和手機屏幕轉移到了電影銀幕,這種線下的彈幕狂歡,使個體既能滿足存在訴求,又能以匿名的方式展示自我。彈幕電影為觀衆提供了社交體驗、遊戲體驗和自我展示體驗的空間,狂歡心态的彌漫使觀衆由“看”電影變成“玩”電影。對于他們來說,通過絞盡腦汁尋找喜劇色彩,電影就由被動欣賞的文本變為主動诠釋的對象,日常生活中的存在訴求伴随着娛樂能量和遊戲情緒的揮發在彈幕中體現得淋漓盡緻。影院的實體環境讓素不相識的觀衆聚集在一起,物理距離接近。但在傳統“觀影不語”的基本禮節限制下,互動難以産生,而彈幕所創造的虛拟環境直接激發了觀衆的表達和狂歡欲望。除了與電影本身的交流,當多個觀影個體被某個場景或某條彈幕激起共鳴後,觀衆之間的互動也容易産生群體極化現象,促使狂歡情緒的形成和傳播。
過度的狂歡會導緻精神的頹廢和文化的萎縮,在電影行業尤為如此。觀察那些在電影藝術曆史中留下印記的身影,恰能說明在娛樂浪潮褪去之後,電影的現實意義和曆史價值,無關其本身是“娛樂的”還是“乏味的”。另外,所有被制作出來的視聽節目都擁有自身的生産邏輯和嚴肅性,而彈幕就是對原作品嚴肅性的解構。電影試圖表達的深層内容和觸動的對象都通過鏡頭語言訴說出來,在狂歡心态下,欣賞藝術的儀式感很容易随着吐槽和狂笑消失殆盡,電影很難被深度思考和客觀評價,更遑論合理解讀。随意的揶揄和戲谑是觀衆情緒及心态上的狂歡,也極易轉變為對電影藝術的一種破壞。對于一些邏輯不清、表達不明的“爛片”,搞笑又犀利的彈幕除了讓受衆體驗到“踐踏”的快感以外,也無法解決電影本身所存在的問題。
2.電影媒介屬性與藝術屬性的矛盾
在彈幕場影院中,處于相對密閉空間中的人們物理距離接近卻不産生實際交流,在屏幕上互動得不亦樂乎。這些互動可能與電影本身毫不相關,彈幕也可能成為傳播中的“噪音”,導緻信息被受衆錯誤解碼或者忽略。本質上講,這是電影媒介屬性和藝術屬性的矛盾。彈幕視頻引導人們進行即興式、碎片化的思考,允許個人私欲的表達、情緒的抒發、集體的狂歡。在彈幕電影中,恣意吐槽刷屏,無關内容充斥,粗鄙惡俗文字也不鮮見—和其他網絡媒介中類似。在藝術性的要求下,電影是需要獨自品味、個體欣賞的作品,而在媒介屬性下,在屏幕上“吐槽”的吸引力大于電影本身,彈幕電影變成了一種娛樂交流平台,集體狂歡現象一旦産生,勢必忽視藝術屬性、擠壓藝術欣賞空間。而電影對受衆“心靈震撼”與“精神洗禮”的作用也隻有在藝術性有一定施展空間時才能發揮。藝術屬性着眼于打動個體,而媒介屬性關注吸引群體,二者并非不能共生共榮。但若制作方和運營方為迎合不斷擴張的市場和消費者的偏好而使電影一味地服務于商業運作,電影的藝術屬性就會被媒介屬性逐漸蠶食。
在視聽節目可以被多渠道收看的今天,影院依舊存在的原因就在于它為觀衆提供了在漆黑的環境中感受獨特聲光影魅力的機會。克裡斯蒂安·麥茨對此解釋說:“在黑暗的觀影情境中,觀衆就不受銀幕上的人物和其他觀衆的任何監視,而享受着一種控制,駕馭電影影像的虐待式快感。”③同時,在四周安靜而漆黑,受衆的感知隻剩下自我和銀幕中一切時,體驗被電影駕馭的快感也是大銀幕最吸引人的魅力所在。在受衆能夠通過彈幕對電影文本“再生産”後,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彈幕電影就由電影文本、彈幕文本以及二者結合後的受衆觀念共同構成。④彈幕電影對傳統觀影概念進行颠覆和重構,允許觀衆将觀影快感由無聲的變為可分享且而可觀看的。然而在彈幕出現在銀幕中的那一刻,觀影的藝術體驗感、“駕馭”和“被駕馭”的體驗感也會随着多部手機屏幕的光亮對視覺效果造成影響和注意力在手機屏幕和銀幕之間頻繁轉移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我呈現和互動的樂趣,這是否與電影的存在價值和它應發揮的社會功能相符合?
二、起死回生?—彈幕對電影藝術的作用再探讨
彈幕電影在創作者的審美意圖被曲解、電影的藝術性被破壞以及觀衆遊戲體驗訴求和狂歡心态會亵渎電影等種種質疑和擔憂聲中,發展空間逐漸被擠壓。但是在筆者看來,彈幕電影不僅僅是一種新潮的觀影方式、營銷噱頭或是狂歡場所,它的産生是影視技術的革新、觀衆主體意識的崛起和文化市場活力釋放的必然結果,我們同樣可以将它視為當前電影發展的新空間或新指向。若彈幕電影的發展可以成為滿足制作人、運營方和受衆多重需求的突破口并促使欣賞本體和評論本體的合一,那麼利用對彈幕電影的反思和研究,來應對國産電影市場的疲軟、創作的單一,也不失為一種路徑。
1.欣賞本體和評論本體的時空合一
彈幕電影在物理空間和虛構空間之間建立了一座橋梁,搭建了時空一體、表達自由的新場景,也使評論和作品之間産生了一種交錯的關系并呈現混搭狀态。受衆集在影院漆黑的環境中,欣賞電影的普通觀衆和具有犀利視角的影評人這兩種身份于一身,時空混亂和身份混亂帶來的是一種全新的藝術感知方式,電影文本、彈幕評論文本與影院空間環境共同構建了觀衆的感知空間。
觀賞電影帶來的是身心浸入,即使所有彈幕都與情節高度相關,它的存在仍使受衆在一定程度上抽離出情節和畫面。傳統觀影方式要求受衆最大限度忽略周邊物理環境,沉浸于電影的情節、鏡頭、聲音中,而彈幕電影會在第一遍觀影時“破壞”觀感,使觀衆從銀幕一對一的體驗中,回到了現實,注意到漆黑的影院、座椅、周圍的觀衆,讓觀衆重新存在于周邊的物理環境中。此時,每個個體受衆既是評論主體亦是欣賞主體,同時也是評論的旁觀者和欣賞的旁觀者,抑或“狂歡”的旁觀者和“電影”的旁觀者,這種間離性驅使受衆回歸理性。若彈幕電影有一定的發展時間和空間,在彈幕與電影間更深刻的鍊接就能夠被創造出來,評論和欣賞本體合一就會帶來不一樣的成效。
2.制作方、運營方、受衆的需求合一
在一部電影從生産到發行再到反饋的過程中,制作方負責劇本、選角、拍攝,有讓電影不斷符合社會期望值的需求;運營方或發行方考慮經濟效益和社會影響力對電影進行運營和推廣,需要保證電影有較為強大的市場競争力;受衆則有欣賞藝術或是消遣的需求,電影藝術豐富的視聽語言使其相對于其他藝術形式來說更加容易吸引廣泛的受衆群體,在社會藝術欣賞活動中占很大一部分比重。根據現在的電影盈利模式,這三方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整合三方需求也是電影行業的趨勢。從某種角度看,彈幕電影的存在可以為我們尋找三者間需求的交叉點和最大公約數提供一定思路。
從受衆角度看,彈幕電影始終未能清晰定位受衆是發展的桎梏之一,對于受衆的清晰定位至關重要。前文中已提到,電影是藝術品也是商品,兼具藝術價值及商業價值。藝術性要求電影中體現對個體生命的關注和關懷;商品性關注群體的消費取向。若從票房的角度來理解電影,電影以吸引龐大的群體為目标,但在電影藝術價值激發和社會精神文化的角度來說,生命的本質以個體形式存在,對個體的打動和塑造成就了電影在人類文化長河中的地位,這也是無論視聽技術、娛樂技術取得多少突飛猛進的發展,電影藝術也難以被其他藝術形式取而代之的原因之一。而彈幕電影的出現,直觀上是為了迎合青年群體自我表達的欲望和娛樂需求,深層原因則是在移動互聯網使視聽節目播放平台愈發多樣化的基礎上,受衆消費行為的一種改變。彈幕電影是互聯網時代個體意識覺醒、表達欲望增強,并由線上向線下轉移的典型。抛開觀衆之間在銀幕上的互動,彈幕電影的評論都具有自我述說和自我呈現的性質。電影是個體人生生活的某種藝術再現、想象或反思,但在傳統電影制作人的眼裡,觀衆是以群體形式存在的,個體的精神和心靈都被淹沒在群體之中。彈幕電影的出現,至少可以激發電影界乃至藝術界對這一問題的反思,成為矯正當前浮躁、急功近利的電影創作心态和對票房過度追捧的一劑良藥。
對于電影發展來說,人文是本、技術是末。制作人必須打磨品質并用心創作,而非用名氣、用套路創作,抱着僥幸心理試圖獲得高票房。從電影制作者視角看,受衆作為彈幕電影的最終消費者,在觀影中,他們的觀賞、思考、表達行為同時進行,提供了大量的文本素材和鮮活的數據信息,這一過程甚至可以看作是受衆和制作方共同完成的“二次創作”。對于制作人來說,哪裡産生了狂歡、哪裡發生了吐槽、哪裡進行了思考,受衆的即時反應都可以被深度挖掘。初始性的彈幕就如同轉瞬即逝的火花,也許意義非凡。另外,彈幕電影可以成為推動二次觀影的有效方式,亦可以幫助運營方完善其管理。
三、結語
彈幕電影作為媒介融合大環境中移動互聯網技術植入電影業的新産物,盡管自誕生以來就伴随着頗多争議、存在着諸多問題,目前也未能在影院銀幕上繼續存續,但我們不能将其簡單看做一種娛樂方式或吸引電影消費的噱頭。在彈幕電影中,電影的藝術屬性和媒介屬性發生了激烈的沖突,評論主體和欣賞主體産生了時空交錯。它給了我們對這些關系進行梳理、反思和發展的機會。可以說,彈幕電影提供的方向和思路有助于電影業突破桎梏,釋放被壓抑的文化活力,提升觀衆欣賞能力。無論彈幕電影能否在紛繁複雜的環境下摸索出新的秩序,電影業都應以開放姿态迎接創新和變革。
注釋:
①郭洋洋:彈幕電影引發吐槽社交,話題越大受益越大,http://ent.sina.cn/m/c/2014-0904/13504203921.shtml。
②巴赫金:《巴赫金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③胡星亮:《西方電影理論史綱》,中華書局,2005年版。
④劉曉萍:“存在”的訴求與“吐槽”的狂歡—彈幕電影的受衆心理分析,《當代電影》,2018年第1期,第151154頁。
(作者單位:北京郵電大學經濟管理學院/責編:莎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