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眼的個子、顯眼的才華、顯眼的情懷。和那個時代所有同齡人一樣,他揣着夢想來到西藏;離開後的幾十年,西藏仍是他生命不變的主題之一。
文/楊拉拉
人物:牟森,上世紀80年代曾在西藏自治區話劇團工作,後創建蛙實驗劇團和戲劇車間,被稱為“中國先鋒戲劇的先驅”,現任職于中國美術學院,教授由其開創的新門類課程“跨媒體巨構”。
“青春戛然而止”
1988年,牟森還是個25歲的北漂小夥兒,光頭,黑框眼鏡。做了幾部話劇,但幾乎沒有名氣。那時的他以盲流藝術家的身份出現在紀錄片《流浪北京》裡,居無定所,吃了上頓沒下頓。
1995年,牟森以同樣的光頭形象出現在于小冬創作的《幹杯西藏》中,黑框眼鏡,是80年代去遠方尋找藝術理想的代表人物之一。那時他正青春,表情單純、潔淨、憂郁,像年輕的聖徒。
2015年的牟森已知天命,他已經不再局限于人們為他貼上的種種标簽,有了這個年紀标志性的啤酒肚,肚子裡裝滿了老男人飯局上的故事。1米82的身高讓他更顯中年的威武,依舊是光頭,黑框眼鏡。
光頭源自西藏。1986年的秋天,牟森在西藏話劇團工作,住在木如寺。工作是拍攝電視劇《旺堆的哀樂夢》,在海拔4700米的甘丹寺,強烈的紫外線照射讓這個東北小夥子飽受折磨,突然動了念頭,“這頭發,推了多好。”這一推,就是29年。
提到當年在話劇團的工作,已知天命的牟森露出孩子般不好意思的笑容,“挺慚愧的。”80年代的青年,有着同樣追逐遠方的向往。1985年,因為做社會調查,牟森第一次進藏時,當即決定畢業以後要來這個地方工作生活。“我就是為了去那個年紀我能去的最遠的地方”,不光是地理意義上的遠,還有文化意義上的差異之遠。1986年畢業後,被遠方吸引的牟森帶着女朋友一起來到了拉薩,卻不想沒多久就突然分手。
牟森現在依然不願意提起當年的事,臉上的表情說不清究竟是往事如煙釋然已久,還是昨日故事不提也罷,但他着實言重地總結過那一年,“青春一瞬間戛然而止了。”
也是在他的青春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他與西藏千絲萬縷的糾纏真正的開始了。分手之後他偷偷離開了拉薩回到北京,90年又回到西藏話劇團,後來再次不辭而别。“全部的時間加起來,應該有兩年吧。”
畢業那年牟森24歲,第二個本命年。到藏話工作之後,牟森住在木如寺靠路邊的一間東面僧舍,打開木闆窗正能看見馬路。窗外有路燈,“總有喝醉酒的人從路燈下騎車經過”。屋子裡的牆面是泥土糊的,雨季的時候夜裡下雨,眼看着雨水從屋頂漏下來,和着房頂和牆面的泥,連泥帶水打在被子上。
夜裡還常停電,漆黑打穿牆面,将居住在木如寺裡的僧俗老少與古老的壁畫融為一體,空間中平靜的目光來自四面八方,互相對視。牟森說,“那是真正的漆黑,它不是一種顔色,而是一種喪失時間感知能力的記憶。”
那一年牟森沒有排戲,但是學到了很多東西。段錦川當時拍攝《青稞在唱歌》,牟森背着錄像機跟着一起去了貢嘎縣,農民打場,邊打邊唱,“那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歌了”。到了黃昏又去搶拍日落,在貢嘎機場的跑道上追太陽,一直追到太陽徹底落山。第一次上山采蘑菇,第一次認真背電影鏡頭,第一次做電視劇場記,都是在那一年的西藏。
90年牟森再次回來的時候,西藏話劇團已經從木如寺遷到了西郊新址,有了1000多平米的排演場,也有了兩層樓的職工宿舍。“劇團又收留了我,還給我房子,先一間,後一套。”于是在長的沒邊的日子裡,牟森每天下午去排練場一個人練習瑜伽動作,“張蕙蘭那本瑜伽書上的動作我都做過,有幾百個。排練場高,遼闊。閉上眼睛,聽瑜伽音樂,感覺是在天邊。”
也是在那個期間,牟森起了一個念,想要做一部西藏題材的話劇。對于各種各樣表達西藏的方式,他似乎都不太滿意。他希望打破人們對西藏既往的标簽性的認知,去掉符号性的态度,單純的表達感受。95年,他和一個日本的聲音藝術家合作時曾經讨論,亞洲的河流是什麼聲音?是西藏的河流的聲音嗎?“這些都是對西藏的表達,不隻是跟宗教有關。”
關于西藏,已經确定的表達内容,牟森隻有一個——“我始終覺得欠着西藏”。也許是因為兩次不辭而别,也許沒有任何具體的事由,隻是一種抽象的感覺。總之這個50歲的老男孩,每每提起西藏,心底深藏着一個“還”字。
我們要到彼岸去
1986年,牟森去西藏之前,接受了一個口述實錄報告文學的訪談,問到他的夢想時,他當時嘴上說,“擁有一個小劇團,在全世界流浪,巡回演出。”但心裡卻認為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八年之後,這個夢想實現了。
“我們站在這兒幹什麼?”
“我們要到彼岸去。”
“彼岸是什麼?”
“彼岸!”
這些句子出自1993年的《彼岸/關于彼岸的漢語語法讨論》(下簡稱“《彼岸》”),那時正是他戲劇生涯的巅峰時期。《彼岸》、《零檔案》、《與艾滋有關》都是他很喜歡的作品。1994年,《零檔案》受到比利時布魯塞爾戲劇節的邀請,牟森開始帶着他的劇團滿世界流浪,在海外各藝術節巡演。
“我當時對戲劇的認知強調做,就是真正做東西,表演者他要真的操作。”在《與艾滋有關》中,牟森将舞台做成了廚房,畫面香氣四溢。蒸包子就從和面開始,切菜剁餡兒到蒸熟出鍋,一個步驟都不能落下,表演時間與實際所需要的時間完全相符。而《零檔案》,牟森又做了一個由鼓風機、切割機、電焊機、鋼筋、鐵闆等構成的舞台,它的畫面幾乎都是即時的、變動着的:一個青蘋果插在鋼筋上,蘋果的汁液就地順着鋼筋往下流。
這樣的舞台呈現,把當代藝術的内容吸納到戲劇舞台上,對于在1994年還閉塞着的中國當代藝術來說,牟森的作品顯然成為了藝術節的座上嘉賓。《零檔案》先後在海外巡演了将近100場,迄今為止依然是在海外巡演場次最多的中國先鋒實驗話劇。
然而這部在海外大獲成功的話劇卻未能在國内上演。但是在這個星期之内,又發生了另一件大事,克拉瑪依劇場裡面一場大火,燒死了很多人。當時北京市文化局下了道死命令,說絕沒有可能在舞台上用火,就這個原因。”
這算遺憾嗎?“沒有遺憾,我到今天為止沒有遺憾。因為遺憾這件事取決于你怎麼看,比如這個事,誰想得到呢,誰設計得出來呢,那你還有什麼可遺憾的。我趕上了而已。”
相比于《零檔案》這樣在海外受歡迎的作品,能讓牟森在國内小有成就感的還是1993年的經典之作《彼岸》。《彼岸》之前,牟森和崔健算不上太熟。但《彼岸》之後,崔健有感而發創作了一首同名歌曲,并公開向牟森緻敬。“突然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讓我去民歌(民族歌舞團)找他,專門給我一個人排練了一次。後來他在工體演出,我坐在正中間,他在台上就講這首歌是怎麼來的。當時的虛榮心真是得到了滿足。”
牟森上一次聽崔健的《彼岸》,是2013年《彼岸》話劇20周年的時候。當時上海“西岸2013建築與當代藝術雙年展”的策展人高士明本想讓牟森重排《彼岸》,牟森去看那個場地,遼闊的圓軌,宏偉的穹頂,機械臂交錯像巨樹。所有的動力機械體都已經拆除,一種工業遺迹的巨大力量撲面,直擊胸懷。“這個做《彼岸》太渺小了吧。”他說。于是便把方向改了,做了一台包括聲音、影像、詩歌、人聲、舞蹈、燈光裝置等多元素的當代藝術作品——《上海奧德塞》。
類似的作品,牟森在2010年也做過一次。《深圳中國夢想實驗場》——上海世博會的深圳案例館,他以叙事總導演的身份,開始嘗試在特殊的空間,特殊的主題,将多種媒介手段融合在一起。牟森把這種類型的作品命名為“跨媒介巨構”,“這是我開創的一個新的品類”。巨構,是牟森借用的建築學裡的概念,是上個世紀60年代日本建築師文彥(FumihikoMaki)提出的。巨構建築可以定義為由巨型結構體系建構的,可容納城市整體或部分功能的大型框架綜合體。“這個時候各個建築之間的關系就不能亂了。它是城市規劃,是一個區域裡面所有建築物的構成,其實是城市範疇的一個概念。”牟森說。
他并不着急。正如他自己所說,“男人像一把刀,四十歲以前是鍛造,四十歲到五十歲是淬火,五十歲則是開刃。”西藏給了他最初鍛造的起點,而如今,正擁抱這個鋒芒畢露的老男孩。
牟森這樣認識自己,“就像一個武士,不是為了什麼,就一個字,守。到底守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說這話的時候,牟森扶了一下黑框眼鏡,露出了從容又憨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