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西藏地區以噶舉派多支系實力雄厚,格魯派堅定支持者帕竹政權雖領有噶舉派一支主巴噶舉,但主政者身為元明兩朝萬戶長、大司徒,尤其位居明封藏地五王之首的“闡化王”,自有大氣度在。問題在于,随着強勢人物離世,情形逆轉——帕竹政權名義上存在了幾近300年,但中後期内亂,兄弟阋牆、父子争位、夫妻反目、家臣謀權,一應情節之曲折,堪比小說家言。所謂家臣,系指占有後藏日喀則大部地區的仁蚌巴家族,為時20年不準格魯派參加法會,就發生在該家族實際掌控政權時段。然而吊詭的是,此一家族的家臣辛廈巴,于後藏地區日漸坐大,最終武力推翻了舊主,自立新政。兩股後藏勢力互為仇雠,卻不乏共同點:均将問鼎拉薩作為戰略目标;依止同一教派,與格魯派為敵。欲使達賴系統中止轉世,正是新王藏巴汗所為。
時值明末清初,中原内地江山易主,拉薩開啟了西藏地區權力中心的曆史命運。往後幾百年裡不時風起雲湧,政治舞台上多種政權模式演替,各色人物登場謝幕,而每一推倒重來的節點過程,無不伴以刀光劍影——
1612年至1618年,藏史稱“鼠牛年戰亂”,發生在前後藏之間,“上部之王”藏巴汗奪取政權。20多年裡,格魯派借助外部勢力反擊,幾經挫敗,終以搬請來蒙古和碩特固始汗大軍而獲勝,藏蒙兼僧俗聯合執政,由其軍威,尤以五世達賴喇嘛和固始汗雙雙得到清廷順治帝封授,從而具有了正統權威,政局穩定60餘年;其後上層矛盾激化,固始汗曾孫拉藏汗鏟除政敵桑結嘉措,獨掌大權12年,其間穿插對六世達賴喇嘛的廢立;準噶爾部乘機入侵,殺害拉藏汗,“亂藏”3年後,為朝廷大軍驅逐。配合作戰的功臣得以晉升,然而五位噶倫聯合執政局面僅僅維持了6年即崩潰,表現形式居然仍為前後藏代表人物之間矛盾升級白熱化。之後朝廷實行郡王制,郡王頗羅鼐在位20年,但世襲制弊端出現:其子不肖,天怒人怨,繼任3年後被駐藏大臣誅殺……
多種政權模式均以亂局收場,乾隆帝為此憂思治藏方略,終于創設出政教合一、大權集于達賴喇嘛、下設僧俗噶倫、由駐藏大臣監督輔佐的格局。廓爾喀之戰後,鑒于此前教訓種種,再行調整:對駐藏大臣地位予以提升,對大活佛轉世實施“金瓶掣簽”定制,凡此等等,成效顯見:從政壇到社會,相對穩定延至19世紀末葉。
有清以降幾百年間,漢藏滿蒙多文種史料汗牛充棟,口碑傳揚的人物事件多不勝數,豈是當下篇幅所能略述一二的。總之曆史是編劇,命運是導演,以拉薩為舞台,一幕幕活劇悲欣交集,令後人感慨萬端;從中體現的命運感之強,猶勝小說家言。但以文人之心揣度,拉薩送往迎來的守望中,未必在意政壇上的風雲變幻吧,好在正當康、雍、乾朝,維持太平盛世之久,遠超戰亂紛争,老城街景可作繁榮與否的晴雨表與風向标。
八廓街房舍密集起來,無論前藏後藏,以及莊園寺院遠在昌都和阿裡的官員貴族、高僧活佛,與身份地位相匹配,差不多全都于此建起府邸。常住人口和流動人口密集起來,催生了與之相應的服務業;作為商貿中心,是來自川、滇茶馬古道或稱(打箭)爐—藏官道的商旅終點,又是輻射全藏的商品集散地。就社會團體而言,形形色色包括各種技術和藝術從業者的行會十分活躍,就連行乞者也有丐幫組織,作為準予乞讨的條件之一,集體承擔了一項特别任務:維護拉薩河堤壩。歌舞藝人的組織名叫“囊瑪吉度”,本意為“内部人甘苦與共”,不意間成為一種新興歌舞品種的名稱:“囊瑪”歌舞系由“堆諧”——流行于後藏拉孜一帶的“上部歌舞”踢踏舞移植而來,經再創作,遂成拉薩專屬的歌舞,時在乾隆末年。舒展的舞姿昭示着屬于城市的雍容和高雅,迄今仍是拉薩旅遊名片之一。“囊瑪”歌舞創始人正是世家子弟多仁·丹增班覺,他如何從高官回歸市井,其沉浮經曆一方面折射出18世紀末葉廓爾喀之戰的前因後果,另一方面,其命運遭際也成就了一生傳奇。
盛世宜興土木,布達拉宮擴建工程開建在五世達賴喇嘛時期,先白宮後紅宮,終成今日所見規模的巍峨壯麗。在此尚有一個橋段值得一表:20多年前筆者采訪西藏自治區檔案館,親見一批尚未公布的史料,其中就有當年繪制于白棉布上的建築結構彩圖,遂寫進文章發表了。那時布達拉宮維修工作進行中,正苦于無資料可憑呢,有心人從中找到了線索——好一個皆大歡喜。
迨至晚清,盛景不再。與内地共同了命運,亂世再現。最不堪的一幕出現在1904年,全副武裝的英印軍隊挺進聖地拉薩……
古城拉薩是一巨大載體,容納着古今多少故事;又是忠實的守望者,目送過數千年滄桑歲月。正像時空交錯穿越劇的結尾那樣,蓦然回首時,已是今天,但見興沖沖八方來客。對于旅遊者,我會說,隻要用心,你将與過往曆史不時相遇;對于朝聖者,當地人會說,隻要第一眼望見布達拉宮金頂有光芒閃耀,外來人,你便今生有福了。
老城區八廓街以大昭寺為中心,實為轉經環行道走出的格局;大昭寺曆來不屬于哪一宗派,而是超然于各門庭之上——寺前廣場每年例行傳召法會,各派僧衆雲集,共襄盛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