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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的香氣裡,有一條通往過去的路

時間:2024-10-28 02:39:23

(一)

1970年,十六歲的上海女青年周靜芝響應号召,來到皖北農村插隊落戶。

天不亮就下地,幹兩個小時的活,回村裡吃飯。早飯是紅薯粥加紅薯餅;午飯通常在地頭解決,紅薯餅拌辣椒,難得有鹽水煮黃豆;晚飯是紅薯湯加紅薯幹,吃到胃裡直泛酸水。那時朝思暮想的,不過是一碗白米飯,外加一碟鹹菜炒毛豆。

一間漏風的土夯屋子,住着五個來自不同城市的女知青。遇到雨雪天不用出工,大家就躺在鋪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兒。

聊天兒的内容通常和吃有關,美其名曰“精神會餐”。

靜芝問蘇州的冬珍:“要是現在能回去,你最想吃什麼?”

冬珍說想吃八寶鴨,衆人來了興緻。冬珍接着說:“一歲大的麻鴨洗剝幹淨,抹上醬油、黃酒、白糖,鴨肚子裡填火腿、冬筍、栗子、雞丁、筍丁、雞胗兒、蓮子、糯米飯,上屜,大火蒸熟。咬上一口,軟糯無比。”

南京的雪梅插嘴:“八寶鴨有啥可吃的,我們南京韓複興的桂花鴨,吃一口,嘴巴能香三天。”

杭州的紅英小聲說:“我想吃東坡肉。”衆人問:“東坡肉是什麼肉?”

紅英說:“買上好的五花肉,最好是五六分肥的,切成方塊……”

大家一起擺手:“咦,不要吃,不要吃,那麼肥,膩都膩死了。”

那是插隊的第一年,城裡來的女生,哪怕數月不進油水,對大肥肉還是有着天然的抗拒。

紅英急了,漲紅了臉說:“一點兒也不膩,真的,不騙你們,你們吃一口就知道了……”

鹽城的來娣說:“我們老家的魚松才好吃呢。最小的帶魚一角五分一斤,上屜蒸熟了,剔除頭尾骨,加一點兒辣椒炒,炒熟後放涼,裝瓶,下飯吃。那個鮮啊,真沒話講。”

大家一起咽口水。

來娣說,她家裡一共有五個弟弟妹妹,爸媽規定每個人每頓飯隻能夾一筷子魚松。吃飯時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怕誰多夾一點點。

來娣問:“靜芝,你最想吃什麼呀?”

靜芝低下頭去。良久,聽見她輕輕地哽咽:“我想家了,我想吃生煎……”

我知道那家生煎店,印象中,是一個小小的、破舊的店面,藏身于喧嚣的菜市場中。無論刮風還是下雨,門前永遠排着長隊。每次母親回上海,總要帶着我去吃一回。剛出鍋的生煎皮色金黃,焦香四溢,輕輕咬一口,滾燙的肉汁便濺了出來。

我見過母親插隊時的照片,瘦得顴骨突出,紮兩個小辮子,穿白襯衫、解放鞋,胸前佩戴着領袖像章,昂首挺胸。

(二)

六九屆初中畢業生“一片紅”,統統下鄉插隊。靜芝的第一志願是去黑龍江呼瑪,隻因為“要去最艱苦的地方”。靜芝的母親心疼她身體弱,偷偷去學校找老師,把志願改成了離上海較近的皖北。

名單公布的那天,靜芝是哭着回家的。同學們說她是“叛徒”“逃兵”。和母親大吵若幹架後,靜芝坐上了開往蚌埠的知青專列。上海站紅旗招展,擠滿了送别的人群。火車開動,哭聲一片。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到蚌埠,先乘卡車,再換驢車,一路颠簸,來到了這個被稱為“皖北西伯利亞”的地方。

迎接知青們的第一頓晚餐是綠豆籼米飯,硬硬的一坨兒。靜芝吃了一口,紮在喉嚨口,難以下咽。一旁的村民悄悄咽着口水。六八屆的“老知青”趕緊勸:“快吃吧,以後連這個都吃不上了。”

村北河灘邊有一片沙地,種不了糧食,隻能種西瓜。村裡有個老鳏夫,幹不了太重的體力活,專門負責種瓜,大家叫他“瓜把式”。夏天,西瓜熟了,兩分錢一斤,可以從工分裡扣。這是難得的可以敞開吃的日子。那些天,從老人到小孩,個個肚子滾圓。瓜不扛餓,一天要吃上好幾個,人們仿佛要把一年的甜全裝進肚子裡。

女知青們搭班看瓜,沒有工分,但瓜可以随便吃。大熱天,在沙地上搭一個涼棚,擺兩把竹椅,女知青砸開一個瓜,隻咬瓤心那一塊,嘟囔一聲:“不甜。”瓜把式劈手奪過,甩得老遠,說:“再挑!”扔瓜不算浪費,那時村裡不通公路,瓜運不出去,來不及吃的都爛在地裡了。

吃飽了,瓜把式在肚子上搭把蒲扇,卧倒在竹椅上,酣然睡去。

靜芝在上海時學過一點兒素描,便拿出紙筆,畫下瓜把式的睡相。畫畢,張貼在瓜棚外,路人見了都笑。瓜把式醒來,見大家紛紛掩口而走,心中疑惑。等發現了原委,氣急敗壞,跳着腳罵了一通。罵完了,自己歪着頭端詳作品,不好意思地笑了:“這兔崽子,畫得還蠻像咧。”

(三)

皖北紅薯多,紅薯幹三分錢一斤,做成粉條則賣五毛錢一斤,是絕對的奢侈品。那時,靜芝一天的工分才八分八厘七。

粉條一般在冬季農閑時做,一來做粉條需要大量的勞動力,二來做好的粉條要凍了才能吃。村裡有個河南來的粉匠,人稱“粉把式”,負責全程指揮。

紅薯切片曬幹,大磨碾碎,小篩子篩過,大鍋裡煮成糊糊狀,倒入漏勺壓。幾個精壯小夥子一齊發力,糊糊便從漏眼裡齊刷刷地往下掉,落入滾水鍋中成形後,迅速撈出,挂在竹竿上,晾成半透明狀,粉條就做好了。條件好一點兒的人家,會請粉把式特别做一點兒綠豆粉條,跟豬肉、白菜擱在一鍋裡煮,晶瑩剔透,入口爽滑,是過年才能吃到的大餐。

我記得母親從來對市場上賣的粉條不屑一顧,她半是驕傲半是遺憾地對我說:“可惜了,你是沒吃過我們隊做的粉條。”

有一次,靜芝和生産隊隊長張見本去公社開會。開會的規矩是自帶幹糧,統一交到公社食堂,黃豆、綠豆、粉條、豆腐、玉米面……都可以,公社按一定的分量向每個人收取。

兩個人去倉庫領了一斤黃豆。快到公社時,張見本有了主意,他對靜芝說:“小周啊,咱們今天不吃食堂了,俺帶你吃點兒好的。”

那時黃豆是硬通貨,一斤可以換三斤豆腐。張見本跑了幾個攤子,拿黃豆換來一斤豆腐、四兩粉條,外加一把蔥。又找了個認識的人家,把豆腐和粉條一鍋煮了,撒上鹽和蔥花,滴幾滴麻油,熱騰騰,香噴噴。

很多年後,靜芝還記得那碗豆腐粉條的味道。

(四)

快到年底了,靜芝要回上海探親。大隊會計算盤一打,刨去飯錢,靜芝一年總共掙了十塊錢,可隊裡連這十塊錢都發不下來。張隊長過意不去,給知青們湊了些黃豆、綠豆、花生、瓜子、粉條,還有極其珍貴的芝麻油。在城市,這些都是憑票定量供應的。靜芝還偷偷找村民買了些雞蛋,用鋸末墊着,包在衣服裡,捆得嚴嚴實實。一輛驢車,載着大包小包,送姑娘們去火車站。

坐了一夜的火車,抵達上海北站。靜芝下了車,提着行李,東張西望。突然,行李被一把搶去:“阿姐,我來。”回頭一看,是兩個弟弟燦爛的笑臉。他倆天不亮就在車站等了。“阿姐,這麼重,帶什麼好吃的啦?”“阿姐,姆媽一早去買了帶魚,晚上有口福了。”“阿姐,我學徒工轉正了,過兩天請你們去‘梅龍鎮’撮一頓。”“阿姐,‘梅龍鎮’不劃算,阿拉多去吃幾頓生煎……”

靜芝和小弟坐公交車回去,大弟怕雞蛋擠壞了,執意要步行回家。

當晚,小小的屋子裡熱氣騰騰,蒸鍋裡擱着帶魚,鐵鍋裡炒着花生、瓜子,靜芝的母親做了蛋餃肉皮湯,父親特意開了一瓶酒,一家人歡聲笑語。觥籌交錯間,靜芝掉下眼淚來。一年的辛苦别離,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小弟夾給她一個蛋餃:“阿姐,趁熱吃。”

此刻已是萬家燈火,流離了一年的人們,終于坐到飯桌前,吃上了一頓團圓飯。

食物,是家長裡短的溫暖,是艱難人生的補償。滾滾紅塵,芸芸衆生,沒有比食物更能安慰人的了。

(五)

村裡的老地主,山窮水盡了,一家家去敲門、借錢、借肉票,能借多少是多少。揣着錢和肉票,老地主去集市上買了半斤五花肉。據說,老地主回村的時候,全村的狗都圍着他轉。

關上房門,一條條切下肥肉,熬成豬油。剩下的肉切成薄片,用豬油煎,煎到兩面金黃時,撒上粗鹽。肉吱吱地響,用筷子夾一片,送到嘴裡慢慢嚼。

五歲的小孫女坐在小闆凳上,咽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他。家裡好幾個月沒見過油葷了。

老地主把半斤五花肉吃完,半口也沒給孫女留。他抹抹嘴,把孫女攆了出去,再次緊閉房門,用一根褲帶了結了自己。

一直難以忘記這個故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老地主在想什麼呢?強烈的味覺、嗅覺刺激,飽腹感帶來的充實,是否動搖過他赴死的決心。食物是這人間最後的慰藉,食物也把他逼上了絕路—買肉欠下的債,猴年馬月才能還清?他早就盤算好了,鄉鄰仁厚,他死了,絕不會為難他的後人,這筆債就算跟着他一起入了土。

好嘛,時辰尚早,慢慢地嚼。

(六)

六十八歲的老生産隊長張見本坐在門檻上喝着紅薯粥,他低着頭,捧着偌大的碗,把紅薯一塊塊扒拉進嘴裡。

我叫了聲張隊長,他放下碗,吃驚地看着我。

“張隊長,從前這兒來過一個叫周靜芝的知青嗎?”

“有過,有過。你是?”

“我是靜芝的兒子。”

“我的個娘嘞。”

我告訴他,我來蚌埠出差,發現離母親當年插隊的地方不太遠,便一路尋到了這裡。張見本唏噓不已,三十多年了,我是頭一個回到村裡的知青後代。

老隊長放下碗,領我去看母親她們住過的土屋,那裡現在已是一片廢墟;又指給我看她們走過的路,犁過的田。他對每個路過的老人吼:“看看,靜芝的兒子。”老人們張大了嘴。一位大娘攥着我的手不放,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我問老隊長,村裡還做不做粉條。

“早不做啦。現在方便,哪天想吃了,就去村口的超市買點兒。就是那個味……唉,沒滋味。”

“還種西瓜嗎?”“那都是啥時候的事情了。瓜把式一走,再沒人願意種。麻煩,還不賺錢。”

他好像想起了什麼,笑眯眯地問:“你媽媽現在還愛吃生煎嗎?”

我詫異:“你也知道生煎?”

他大笑起來:“誰不知道那個一提生煎就想家哭鼻子的女娃子。我們問她生煎是啥,她說就是把肉包子放在鍋裡煎……”

我沒有告訴他,母親當年心心念念的那家生煎店,後來開了許多分店,成了著名的連鎖品牌,卻不再是從前的味道。

食物的香氣裡有一條通往過去的路,當食物消失,記憶也就不複存在了。一代人老去,他們曾經迷戀過、惦記過的滋味也随即被遺忘。

臨走時,張見本非要送我一壺芝麻油。“拿着。”他說,“是自家的小磨推出來的,香。”

(來源:《讀者》,郵發代号:28-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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