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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字如面》:書信裡的人生百味

時間:2024-10-26 02:16:22

“一定要說人話,用正常人的思維去感受這個節目和你的世間萬物,而不是用一種又假又空的東西去做這件事情。”

綜藝節目《見字如面》的嘉賓歸亞蕾從不在綜藝節目中露面的歸亞蕾,此刻站在陳設簡單的舞台中央。她對觀衆微笑點頭緻意後,開始讀手中的《讓他活在我的歌裡吧》。這是她的朋友蔡琴寫給媒體的信,在前夫、著名導演楊德昌逝世的當晚。讀完,歸亞蕾也沒有多餘的話,轉身離去。

在洶湧的明星真人秀當中,這檔名為《見字如面》的綜藝節目顯得安靜而克制,被譽為一股“清流”。兩名學者,8名演員,100多封信,兩億多的點擊量。演員們固然都大有來頭:張國立、歸亞蕾、何冰、張涵予、王耀慶、蔣勤勤、徐濤、林更新;但真正的主角,還是寫信的人。

文藝青年聚集的豆瓣網評分9.0,對一個電視節目來說是不可思議的成績。導演說,他們隻是在做一件事,用書信打開曆史。他們僅僅是回歸了人性的常識:“一定要說人話,用正常人的思維去感受這個節目和你的世間萬物,而不是用一種又假又空的東西去做這件事情。”

你為勢位所誤

節目中的100多封信,是制作團隊從1萬多封信裡挑出來的。他們網羅了可以搜集到的所有書信出版物;組建了由30多位曆史、文物、語言、文學學者,以及書信藏家和新聞作者組成的顧問團;在存有30多萬封普通人書信的複旦大學“中國人生活資料研究中心”推薦的數千封信裡反複篩選。

選信的标準是什麼?“這封信必須值得被更多人看到。”總導演關正文簡單概括。

這些信跨越2000多年,從秦軍将士黑夫和驚寫給兄長的家書,到劉慈欣寫給女兒隻能在200年後打開的信;從韓愈被貶後對當地鳄魚下的戰書,到歐陽修對不作為的谏官高若讷的痛斥信;從蔣介石的求愛信,到林徽因對徐志摩的拒絕信;從蕭紅“九一八”當天在香港病床上寫給弟弟的思念,到北京非典期間莫言寫給山東老家父親讨要個錘子砸核桃吃的撒嬌;從毛岸英寫給保姆孫嫂的叮囑,到白求恩去世前一天寫給聶榮臻的遺書……其中,有1/3是沒發表過的手寫信,來自衆多博物館及民間信件研究者。

書信因為絕大部分寫的時候不為發表,就是私人之間的文字往來,天然具有更強的真實性。

雖然信的情感狀态、價值觀念、文字風格是多元的,但關正文強調:“最終入選信件強調了關涉曆史的重要性、當事人的重要性和信件内容的有趣性,但所有标準最終其實隻有一個:這封信值得更多人看到。我們最後選出來的這些信件,每一封信都有一種特殊的力量敲擊人心。”

1983年,59歲的黃永玉寫信給時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的73歲的曹禺,不留情面地批評道:

“我不喜歡你解放後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裡,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

面對晚輩這樣犀利的言辭,曹禺非但沒有生氣,還在回信裡誠懇地說:

“你指責我近30餘年的創作,泥溷在不情願的藝術創作中,這句話射中了我的要害……我現在正在寫一個劇本,它還泥陷于幾十年的爛坑裡,寫得太實也陳腐,仿佛隻知沿着老道跋涉,不知回頭是岸……你射中了我的要害。”

曹禺并非客套,他讓女兒把這封信裝裱起來,挂在客廳的牆上。

演員王耀慶和張國立同台,分别讀了黃永玉和曹禺的回信,彼此呼應,如同一場精彩的對手戲。

在節目嘉賓、文學批評家許子東看來,這是一次應該載入現代文學史的通信。“我真的很佩服曹禺。他雖然對自己的後期創作作品也不滿意,但他能接受這樣直接的批評,還挂牆上,這說明藝術家的良心還在。”許子東說,“現在很多大腕作家,還能看得到批評嗎?完全沒有。他為了電影小說的發行銷售,變成一個生産鍊,我們評論家像吹鼓手一樣在後面,作品還沒出來,已經看得到一大串表揚。……我有很多作家好朋友,我看到他們的作品不如以前,可我會跟他講嗎?”

關正文同樣特别看重這封信,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這在當時是少有的率真交流,在今天,這件事情同樣少有。現在當官不是藝術家們努力的方向了,但更多的人可能會為金錢所累,又有幾個人心在戲上呢?而且我們今天依然沒有那種健康的文藝批評環境。”

關正文覺得今天的人其實一點都不比曹禺更清醒,電影看票房、節目看點擊率。他說,“我希望我們自己保持一種比較清醒的自我認知。”嘉賓蔣勤勤在節目錄制現場早知生命這麼短暫

“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然後我才能重新得到力量,用來為革命效力。如果你答應寬恕我,并且讓我和你見面,那麼我未來的一切工作,和我對國家的所有貢獻,都将是由你間接促成的。”

1919年,32歲的蔣介石在辛亥革命勝利後閑了下來,和一幫人在上海炒股賺了一大筆錢。然而,蔣公志不在此,頗感失落。在這人生失意之時,他熱烈追求“小蘿莉”陳潔如,寫下了這樣的求愛信。這樣霸氣凜然的措辭,叫小姑娘如何拒絕?許子東笑說,這是他見過的最有意思的求愛信。

楊德昌逝世後,曾與他有過10年無性婚姻、後因楊移情别戀而分手的蔡琴被媒體圍追堵截,看着自己的名字從早到晚一直出現在電視新聞裡。終于,在夜深人靜時,蔡琴在家中大哭:“早知道他生命這麼短暫,我願意早點跟他離婚,放他好好享受他的生命。”她在這封信裡寫道:

“深埋在我心底,長久不願再去回想曾經對他的記憶,突地襲上來;我脫口輕喊出一句:楊德昌!你怎麼可以這樣就走了呢?!……跪在聖經前,我為他的靈魂急求,求主以神自己的名領導他走義路,讓他行過死神的幽谷也不怕遭害……我感謝主在他生命結束前,是與他的最愛在一起。”

念,念,念,念

“我們在火車上相識,你媽媽會說我是壞人嗎?”

“沒人說你是壞人,火車開來開去上邊裝滿了人,有好有壞,你都不是。你是一種個别的人。”

1979年7月,詩人顧城在信裡小心翼翼地問謝烨,謝烨如是回複。14年後,顧城在隐居的新西蘭激流島上用斧頭砍倒妻子後自殺。

當演員蔣勤勤和徐濤朗讀顧城夫婦的通信時,導演關正文在一邊不禁落淚。57歲的他是《幸運52》、《中國漢字聽寫大會》、《中國成語大會》的總導演,但在踏入電視這行之前,他曾擔任過作家出版社編輯和《小說選刊》雜志社副編審。他經曆了中國當代文學最為繁榮的那段歲月,出版過阿來、舒婷、顧城、江河等人的作品,和北島和芒克等幾個詩人經常湊在一塊兒,這也是後來他的電視作品總有文學性的原因。

20世紀80年代,作為《小說選刊》的編輯,他常常去顧城家送稿費,親睹了他和謝烨二人曾經的快樂時光。說起後來的悲劇,“這個結局誰也沒法接受,但你沒有辦法不懷念這兩個人。特别希望更多人能夠意識到,對人的認知、對人性的認知、對人生的各種不确定的可能性的認知,是一件太複雜的事情。”他說。

一直以來,關正文都想做一個讀書節目,“這麼大的中國沒有一檔讀書節目是一件很丢臉的事兒”,但電視讀書評論總是差點意思。直到他看到一本英國的書信集,裡頭是西方世界征集到的各種私人信件。這讓他确定,讀信是一個好的選擇。

信是私人的、真切的,也是曆史的、社會的,從中可以打撈的東西太多。面對這些可貴的信件,關正文想找的不是朗讀者,而是藝術家,要求很簡單,樸素真摯地讀信。《見字如面》的人文色彩,讓張國立這些明星們以公益價爽快受邀。關正文說,這8位明星哪怕有1位按照商業價格找節目組要錢,他們都得破産。

何冰欣然加入,他覺得這活兒自己能幹,畢竟自己是一名話劇演員。另外,“它跟文字有關,能傳播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挺過瘾的。你會發現幾十年前乃至幾千年前人寫的信,跟現在的觀衆還是有很多共鳴的地方。”

何冰想得很清楚:朗讀者自己不要過多地去涉入表演,要去體驗,體會這個心情,更多的是傳遞文字之美,而不是說處理之美,因為一旦進入處理之美,那不就成話劇了嗎?

對何冰來說,最難讀的一封信是蔡春豬寫給自己被确診為孤獨症的孩子。“他是難過到頭了,就用了些很痞的話,但我知道,他不那麼寫就寫不下去了,實際上真是往心裡紮。”同樣身為父親的他生怕讀不好,糟蹋了這封沉重的信。

張國立感受到了失去很多年的東西一下子又找回來的感覺。“書信是最早人與人之間分隔兩地情緒和情感交融的方式,你見到我的字就如我們見了面一樣,我有深刻的體會。”

1942年5月22日,時年37歲的左權将軍在太行山深處,給妻子劉志蘭寫了一封家書。他34歲結婚,此後3年,三口之家在一起隻有短短5個月。他在信中思念妻兒:

“在閑遊與獨坐中,有時總仿佛有你及北北與我在一塊玩着、談着,特别是北北,非常調皮,一會兒在地下、一會兒爬在媽媽懷裡,又由媽媽懷裡轉到爸爸懷裡來,鬧個不休,真是快樂。可惜三個人分在三地,假如在一塊的話,真是痛快極了。……再重複說一次,我雖然如此愛太北,但是時局有變,你可大膽按情況處理太北的問題,不必顧及我。一切以不再多給你受累、不再多妨礙你的學習及妨礙必要時之行動為原則。”

寫完這封信3天後,左權将軍犧牲。此時,這封信尚未到達劉志蘭手中。

“志蘭,親愛的。别時容易見時難。分離21個月了,何日相聚?念、念、念、念!”

在那封信的末尾,左權這樣寫道。讀到第三個念字時,張國立突然停頓哽咽,往遠離話筒的方向退了一小步,用手指重重摁了摁眼角,再上前來繼續。事後,他說他忽然想到這是一個活潑的青年,他是那麼愛妻子、愛孩子、愛種菜愛玩,讀着信,就好像這個人就在眼前,那種難過根本沒法控制。在錄制節目的過程中,張國立感受到了失去很多年的東西一下子又找回來的感覺曆史和人生一直被重複

“咱們還是幹脆點兒,通知親戚朋友,讓大家能夠理解咱們分手的事,早點把離婚手續辦了,各自回到原來的路上才好。咱們這叫冤家宜解不宜結,更犯不着互相憎恨。惟願咱倆一别兩寬,各生歡喜。我給你準備了夠你三年穿的衣裳,三年吃的糧食。這是我真心給你的補償。衷心祝願你長壽健康。”

如果不是最後一句,這看起來就像某位明星發在微博上的離婚宣言。其實這是中國目前發現的最早的離婚協議《放妻書》—1900年,莫高窟出土了大量公元9-11世紀的古代文獻,它是其中之一。

《見字如面》選取的信件中,有将近1/3是古代書信。關正文堅持不能以對待文物的态度讀信。文言文是書面語,不适合口語傳播“你讀文言,觀衆怎麼能聽得懂?”

歸亞蕾受邀時心裡曾嘀咕:這麼文藝的節目會好看嗎?“我們得承認,《見字如面》有一定門檻,如果沒有一定的教育,沒有一定的人文産品消費訓練,是沒辦法感知這種節目的樂趣的。另一方面,現在的全民教育水平,實際上是前所未有地普遍提高了。”關正文說。

受衆的反饋驗證了他的猜測。《見字如面》的全網播放量達2億次,每一封信做成的“單曲”最高播放量超過2000萬次。節目被網友形容為“純美網綜”,不少網友說看完想放下手機,重拾信箋。有的網友甚至寫信來批評安排的節奏太快了,要求慢一點。

“短時間的感官娛樂爆發可能是由于之前的稀缺,有了集中爆發,短時間補償、滿足了之後,你也沒有發現感官層次的娛樂是哪個社會的主流。所以,人類精神文化生活是一直有主流的,時間一長,人類文化的自我修複能力一直在起作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做文化節目就是做了一件符合常識的事情,也有人評論我們就是做了本來就應該做的事情。”關正文說。

一個好的節目需要克制,克制煽情、引導和渲染的沖動。在節目中,無論是背景介紹,還是文學批評嘉賓的評論,都點到為止。節目組恪守正常平和的曆史觀—不翻舊賬、不忘曆史,展示曆史不是為了倒騰清楚淹沒在曆史中的陳年八卦和個人恩怨。

關正文翻譯了柳宗元的《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柳宗元聽說王參元家着火了,寫信前來道賀—“您這樣的全才之所以一直不被重用,是因為您家太有錢了!凡是潔身自好的人都不敢說您好話。現在好了,您家被大火燒光了,所有人都知道您一無所有了,您的才能終于可以好好傳揚而不怕被玷污了。您終于熬出頭了!”

關正文喜歡這封信裡透出的舊時傳統、人情和智慧。“中華文明五千年傳到今天,是因為智慧還活着,不是死的教條。一說振興國學,都讓孩子穿上粗糙難看的土衣裳對着一個雕得挺難看的人頭咣咣磕頭,憑什麼呀?中華五千年文明是活着傳到今天的。所以今天強調傳統文明的時候,有幾個要素,第一,能從古代跨越今天,對今天有效;第二,能從中國跨越到世界,對人類有效;第三,所謂有效是能解決你的問題,給世界的困惑提供中國的方案。傳統文化是因為能夠服務人民、貢獻世界才被傳承的,不是用來滿足炫耀的虛榮心的。”

關正文說《見字如面》做的都是碎片化的工作,抓到了一篇對今天有效的東西,就選了做成節目,電視制作者無法承擔對傳統文化的系統梳理,但這在今天是特别緊迫的事情。

對于這個節目被描述成一個引領高尚、有情懷敢于堅守的形象,關正文是拒絕的。“主流價值不用被描述得那麼高尚,之所以人類文明有主流存在,是每個個體自身生命利益的追求。為什麼要讀書?我們從這個門走出去,永遠要面臨下一秒的不确定性,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作為一個生命個體,需要為那個未知作經驗的準備,光靠直接經驗還不夠,需要他人的經驗給我們滋養、補充、儲備。這就是讀書最根本的動力。”

畢竟,“所有的曆史都可能被重複,所有的人生也一直被重複。”關正文說。

(圖片由騰訊視頻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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