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文
自2015年G20峰會在土耳其安塔利亞舉行以來，世界經濟一直沒有什麼起色，甚至還給人一種每況愈下的感覺。事實上，現在全球多數經濟體都不景氣，增長缺乏動力，企業缺乏信心，各國缺乏招數，經濟下行壓力一天比一天大，情緒一天比一天悲觀。就連一向比較穩健的國際貨币基金組織(IMF)也一反常态，把2016年全球經濟增長的預期從3.6%下調到3.4%。這種轉變加劇了各國的不安，因為在2015年年初之時，IMF還預期全球經濟增速為3.8%。與IMF相比，經合組織(OECD)對2016年世界經濟的增長預期更為悲觀，從2015年的3.3%下調至3.0%。
使各國感到更為不安的是，全球貿易萎靡不振。根據OECD的統計，2015年全球貿易量的增速降到了2009年金融危機以來的最低點，隻有2%左右。然而，奇怪的是，自2009年金融危機以來，全球的貨币供應卻與日俱增。西方工業國的三大經濟實體美國、歐洲和日本一直在實施量化寬松政策，歐洲央行和日本銀行甚至加大了實施量化寬松和負利率政策的力度，以謀求使流動資金更多地流向生産和消費領域從而拉動經濟增長。
但事實上，大量的資金都進入了股票市場。2008年次貸危機以來，美國道瓊斯指數從2009年的6000點左右上漲到今天的18000點，十年漲了300%，經濟增長卻不到3%。長此以往，哪天說不準又來一次“美式金融泡沫”，再次重創世界經濟，将其打回2008年的原形。
歐洲的情況亦不樂觀。以德國為例，2009年以來經濟發展雖然穩穩當當，但增長率卻始終沒有超過2%，然而股市卻漲了400%，DAX指數由2009的3000點漲到了今天的12000點，且毫無就此打住的迹象。在德國，不僅股市瘋漲，就連多年原地踏步走的房地産價格也開始急速上漲。顯然，有不少資金投向了房地産市場。歐洲央行的負利息政策确實把大量的流動性資金從銀行裡驅趕了出來，可惜這些資金并沒有都流向生産性企業和消費領域，而是流向了股市和房地産市場去催生泡沫了。
種種迹象表明，當前國際金融市場已相當脆弱。實際上，國際社會對銀行業的擔憂已經開始蔓延。近來，美國、歐洲和日本諸多金融機構股票直線下跌就反映出了這種擔憂。即便面對具有強大國家财力支撐的中國國有銀行，許多人也開始表現出某種程度的擔憂。尤其是對銀行不良資産的猜測随着大批企業債務和地方債務的曝光愈演愈烈，極大地動搖了西方業界對中國未來經濟發展的信心。
在此背景下，全球對即将在杭州舉行的二十國集團峰會充滿了期待。這種期待與G20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有關。來杭州參會的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都不是等閑之輩，他們分别代表全球19個最大的經濟實體和歐盟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多國統一市場。從人口規模來看，G20成員國人口占全球人口總量的三分之二；從貿易規模來看，全球貿易活動的80%都在G20成員中完成；從生産能力和産出來看，G20成員國的國内生産總值占全球的90%。換句話說，隻要G20動起來，世界經濟就搞活了。
問題是，G20成員國這次真的能一起行動起來嗎？中國真的能帶領G20從而帶領世界經濟走出低谷嗎？
2016年以來，中國花了大力氣來籌備在杭州舉行的G20峰會。本次峰會和以前的峰會相比，極有可能是落實改革的一次峰會。以前的峰會，談改革的多，落實的少。此次杭州峰會如果不出意料，會加大改革的力度并将改革的理想與方案具體化和加以落實，成為實實在在地推動發展經濟的一次具有曆史意義的峰會。
衆所周知，在如何振興全球經濟這個問題上，國際社會一直存在“兩條路線”的鬥争，一條是“量化寬松”路線，以美聯儲、日本央行和歐洲央行為代表（剛剛決定“脫歐”的英國中央銀行“英格蘭銀行”也加入了這個行列）；一條是“結構改革”路線，以中國和德國為代表。兩條路線針鋒相對，一直在進行激烈的博弈，試圖影響未來全球經濟的走向。
從目前披露的諸多公開信息來看，中國在堅持自己訴求的同時，一直在努力協調各國的立場，尤其是幾個主要經濟實體的立場，以最大限度地調動與會各國的積極性。在北京的領導下，僅二十國集團的财長和央行行長2016年就開了三次準備會（2月的上海會議、4月的華盛頓會議和7月的成都會議），讨論一次比一次激烈，共識一次比一次清晰。
同樣的激烈程度，在二十國集團貿易部長的交鋒中亦有顯現。一個針對當前世界經濟主要問題的改革藍圖和落地方案似乎已經形成，隻等九月初二十國集團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齊聚西子湖畔時批準了。中國提出的“對症下藥”思想基本領導了整個方案的制定過程。雖然中方一直避免用“領導”這個詞，但它的“牽頭”和“協調”作用均得到了首肯。就連一向挑剔和不苟言笑的德國财長這次也對中國發揮的“領導”作用大加贊賞。
2016年8月25日，園藝工人在杭州市濱江區江南大道街頭維護G20主題花壇。由此可見，包括中國在内，G20成員都做出了妥協，目的是将杭州峰會開成和諧的大會、實幹的大會和樂觀的大會。當今世界也确實需要一個樂觀的G20，一個祛除彌漫悲觀情緒的G20和一個指點迷津的G20。倘若G20各國首腦在杭州如期批準二十國集團一百多位财政部長、央行行長、貿易部長、勞工部長以及其他各部門首長們在中國的協調下辛勤勞動的成果，世界經濟增長的信心将會大增，從2017年開始慢慢走出低谷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之所以做出這一判斷，是因為此次G20峰會在中國的“領導下”似乎确實要“動真格”了。諸多經過激烈交鋒和磋商而産生的措施都已經浮出水面，基本上是各成員都有所訴求之事。如果及時到位，世界經濟的回升應該指日可待。更何況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以來的發展經驗表明，各國單槍匹馬來應對全球化背景下增長乏力的挑戰并不現實。隻有抱團取暖，協調發展才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北京正是在協調各方利益和整合各國訴求方面花了不少氣力。
G20杭州峰會要做的事情分散在不同領域，從外貿體制到金融改革，從氣候公約到環境保護，從勞工條件到企業融資，大大小小的方案和措施不下一百多條，而且看似分散，實則緊密相連，一環套一環。抛開一些細節不談，分析二十國集團成員國主要政策制定者為杭州峰會準備的政策建議，基本可以梳理出以下六條脈絡。
一是“以結構改革促經濟增長”。二十國集團成員國财長雖然重申“将各自和共同使用所有政策工具，包括貨币、财政和結構性改革政策”，“以實現強勁、可持續、平衡和包容性增長的目标”，但他們總體認為“僅靠貨币政策不能實現平衡增長。”隻有大刀闊斧地推進結構改革，才有可能保證全球經濟可持續性增長。取得這一共識，中國和德國的堅持與說服起了很大作用。G20财長和央行行長能核準“增長框架工作組”提出的“深化結構性改革議程”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它暗示貨币工具量化寬松邊緣化将隻是時間的問題。不僅如此，G20部長們還制定了一套結構改革的“指導原則”和“評估标準”，以防各國在執行時“走樣”。随着這個“結構改革”路線的執行和深化，“量化寬松”的貨币政策将會慢慢讓位于穩健的财政政策、寬松的稅收政策和嚴格的債務政策。以結構改革來拉動需求将是未來二十國集團經濟增長的主要推力。
2016年8月16日，“沙繪G20”舟山國際沙雕展正式開雕。二是“以破除壁壘促進貿易增長”。G20杭州峰會将決定對世界貿易體系進行一系列重大改革，尤其是消除2008年以來積累的貿易壁壘。過去八年間,各國出台了不少于1500種限制貿易的保護主義措施，這些都可能在G20杭州峰會上壽終正寝。G20的貿易部長們将提請成員國首腦批準《二十國集團全球貿易增長戰略》。這個戰略的核心是“降低貿易成本”“加強貿易投資政策協調”“促進服務貿易，增強貿易融資”。在中國的極力倡導下，“促進電子商務發展”已成為二十國集團的共識，全球電子商務将是未來全球貿易的一個新增長點。
三是“以全球價值鍊來推動全球包容性增長”。在G20杭州峰會上，全球價值鍊（包括區域價值鍊）的打造将是一個重要亮點。G20部長們承諾“支持企業，包括中小企業充分參與并利用全球價值鍊相關政策，不論企業規模及所處國家經濟發展階段如何。G20杭州峰會後，發展中國家的企業，特别是低收入國家企業将會獲得更多的支持和機會融入到全球價值鍊中來”。随着全球價值鍊被二十國集團認可為“世界貿易發展的主要動力”，可以預計，各國将會有大批的規劃和措施問世，促進發展中國家中小企業“包容性地參與全球價值鍊的完善和深化”。
四是“以發展基礎設施來拉動增長”。二十國集團的部長們雄心勃勃，計劃成立一個“全球基礎設施互聯互通聯盟，以加強各個基礎設施互聯互通項目的整體協同與合作”。世界銀行已經承諾将聯盟的秘書處設在世行，與全球基礎設施中心（GIH）、OECD、其他多邊開發銀行以及對此感興趣的G20成員一起開展工作，支持聯盟的活動。基礎設施領域被提到如此高的戰略地位，在G20的曆史上尚屬首次。為了保證基礎設施各項措施能夠落地，G20已經和操盤功能極強的經合組織達成了協定，一起制定了一系列相當具體的文件，包括《G20/OECD基礎設施和中小企業融資工具多元化政策指南文件》《G20/OECD公司治理原則》和《G20/OECD中小企業融資高級原則》。基礎設施建設曆來是拉動經濟增長最快的手段之一，杭州峰會之後，二十國集團各國乃至整個世界經濟可能會迎來一輪新的基礎設施建設高潮。
五是“以金融合作來提升金融安全”。二十國集團這次在中國的堅持下，對國際金融市場的脆弱性表示了高度關注。部長們核準了國際金融架構工作組關于完善國際金融架構的建議。其中，對全球“資本流動的分析、監測和對資本流動過度波動帶來風險的管理”将是未來國際金融合作的一個新亮點。引人注目的是，G20準備充分利用國際貨币基金組織這個平台建立“全球金融安全網”并鼓勵IMF同區域金融機制合作，共同防範金融風險，以确保将金融危機的苗頭及早扼殺在搖籃之中。
六是“以增強稅收透明度來促進稅收的公平分布”。G20杭州峰會将是一個令全球偷稅漏稅企業和個人最聞風喪膽的一次峰會。在杭州，全球二十個最大的經濟實體将會向困擾了世界經濟多年的稅基侵蝕和利潤轉移（BEPS）發出總攻令。G20各國首腦将會要求全球所有國家和地區加入并落實G20/OECD的BEPS項目并斬釘截鐵地對偷稅漏稅說不。杭州峰會後，一個摧毀全球“避稅天堂”的大氣候将形成。拒絕接受“有效和廣泛落實國際公認的稅收透明度标準”的國家和地區将會承受空前的壓力乃至生存危機。可以預計，全球最遲在2018年前将實施稅務領域自動情報交換标準。那些不願加入這個情報自動交換系統的國家和地區将被列入“清單”并面臨被制裁的命運。随着BEPS情報系統的全面建立，全球非法資金流動将會急劇下降，與此同時各國的稅收來源将會得到極大改善。這一發展态勢，無疑會對全球經濟複蘇帶來相當大的正面影響。
自從2008美國次貸危機将世界經濟拖入深淵以來，已近十年光景。十年間，各國都沒有少動腦筋把自己從這個深淵中解放出來，但是都各行其是，單兵作戰，成效不佳。日本的“安倍經濟學”，歐洲央行的“負利息”政策，美國在加息問題上的搖擺不定都是典型的“獨往獨來”的例子。全球化了的各國經濟呼喚全球層次上的政策協調，正是從這個角度講，由北京花了大力氣協調整合了的G20杭州峰會很可能會為世界經濟複蘇提供強有力的動力，至少在心理上，人們會看到一絲曙光。
（作者系同濟大學智庫戰略顧問，德國波恩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