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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胤:魔幻都是現實

時間:2024-10-25 04:00:27

電影《再見瓦城》劇照及海報趙德胤的緬甸叙事讓他找到了自己的電影語言。《再見瓦城》之後,他成為台灣最被看好的“80後”導演之一。

“沒什麼魔幻的”

過去十幾年,趙德胤總會做同一個夢。

夢裡,他一副少年模樣,穿一套老式西裝,懷裡抱着個大毛毯,随身的行李箱裡也塞滿了東西。同行的有三十幾人,大家擠在機場的安檢通道裡,亂作一團。安全局、移民署、軍情局的人圍在身邊,一個個虎視眈眈。“誰的行李是藍色的?這是誰的翡翠?人參不能帶。”每件通過傳送帶的行李都有問題,工作人員們想借機刁難,撈些油水。有的人彎下腰,從襪子裡掏出些錢遞給管事的,這才順利通關。趙德胤沒什麼錢,襪子裡隻塞了一二百美元,心裡急得很。

夢總會以他趕不上飛機來收尾,有時是在機場,他眼看着飛機沖出停機坪,有時是在原始森林裡,飛機想接上他,但沒有辦法降落。

趙德胤知道,這個夢來自于他内心深處的恐懼。如果20年前沒搭上飛往台灣的那趟航班,他的人生将是另一副模樣。

那一年,趙德胤16歲,是一戶緬甸華人家的幺子。抗日戰争時期,他祖父被派到雲南修滇緬公路,後來趕上國共内戰,又從雲南逃到緬甸,就此落葉生根。趙德胤出生在緬甸東部的臘戌,那裡靠近中國雲南邊境,臘戌所在的撣邦并不太平,那裡有緬甸最主要的罂粟種植區,很多制作海洛因的工廠都在那裡,緬甸最出名的毒枭坤沙就是撣邦人。毒品、軍人、槍支和不知怎的就消失了的人,這些像是電影裡的人和事就是臘戌人的日常。

算起來,趙德胤的運氣不太好,他出生的1982年,緬甸軍政府頒布了公民法,隻有1823年之前移民到緬甸的移民後裔才能享有完整的公民權,否則無法取得身份證和護照。在這個法令的限制下,緬甸華人想出境就隻有偷渡和花大價錢辦證件兩條出路了。

1998年,趙德胤考取了台灣的中學,家裡東拼西湊,花了可以蓋一幢房子的錢為他搞到了護照。常做的夢就是他當年過機場安檢時的場景,每每夢到都驚出一身冷汗。

雖然在台灣生活20年,但趙德胤的夢裡幾乎全是緬甸的日常。很多年後,熱愛文學的他讀到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那些魔幻現實主義的場景在他眼中隻是現實,“沒什麼魔幻的”。他還記得,小時候常常在菜市場玩,山上的獵人會趕來賣蛇。“那個蛇有多大?可能有人的身體那麼粗。”巨大的蛇就盤卧在人來人往的集市上,“現在我想起來,都覺得是在做夢”。

兩個月前,他在紐約,緬甸的朋友傳給他一段視頻,“他們抓到一隻豹,花豹子,視頻裡有豹子在竹林裡跑來跑去的影像”。後來,豹子被制服了,朋友又傳給他一張豹子被殺死的圖片,接下來就要吃豹子肉了。“你懂那種感覺嗎?當時我正坐在紐約,跟一個人開會。”

和這些普通人眼中的“奇聞轶事”相比,初到台灣時的生活日常卻常常讓他感到魔幻。“從一個甚至沒有通電的地方一下子落在了台灣的機場,看到電梯,覺得自己穿越去了未來,那才是我當時眼中的魔幻。”

趙德胤還記得,到台灣兩三天後,一個朋友要去墾丁管親戚借錢,他陪朋友搭夜車,從台中一路趕去墾丁。“到了之後,他表姐大着肚子,騎摩托車來載我們,三人在一片荒蕪的很熱很熱的南部海邊疾馳,我從未見過海,那種超現實的感覺我至今忘不了。”

或許是因為這種異于台灣都市人的經曆和對現實生活的觀察視角,趙德胤的電影對現實與魔幻的處理總是自成邏輯。

在幫他赢到6項台灣金馬獎提名的《再見瓦城》裡,有一場最被稱道的戲。吳可熙飾演的女主角蓮青為籌錢辦泰國身份,不得已要出賣肉體。那場賣淫的戲裡沒有嫖客,隻有吳可熙和一隻蜥蜴,蜥蜴爬到吳可熙身上,暗示着欲望、性和恐懼。

上、下圖:紀錄片《翡翠之城》劇照

長片處女作《歸來的人》海報及劇照

紀錄片《十四顆蘋果》劇照這場戲是趙德胤臨時改的。電影拍攝前,他把主要演員送到曼谷郊區的工廠體驗生活。工人的宿舍邊上有條河,說是河,其實就是臭水溝。一天,吳可熙突然提出要換宿舍,她傳給導演一張圖片,圖裡有一隻很大的蜥蜴躺在河邊。趙德胤趕緊上網查了查,正好查到鄉下一個女生月事時在河裡洗澡,被蜥蜴咬傷大腿的新聞,于是,就改了這麼一場戲。

這些都市人審美體系下的魔幻之筆,其實是按照現實的邏輯拍攝的。

歸不去的人

如今,趙德胤已經是台灣最受關注的青年導演之一,他并非科班出身,電影路卻走得很順暢。長片處女作《歸來的人》10天拍完,隻花5000美元,卻賣了幾個海外版權,順利收回成本。2014年的《冰毒》由一個短片故事擴展而來,卻在柏林電影節首映,還被選中角逐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兩年後的《再見瓦城》入圍6項金馬獎,這更讓他确立了自己在台灣電影圈的位置。

“有時候覺得像是一場夢,如果當時考試題多答錯幾道,我可能就要去挖玉石,成為毒枭,或者像姐姐一樣去泰國打工。”趙德胤說的這些選擇并非空談,而是他家人和朋友曾經或正在經曆的人生,這些故事他也都拍在了自己的電影裡。

如果不做導演,趙德胤會成為誰?這個他常常思考的問題其實有兩個現實參照,一個是他至今仍在緬甸的親大哥,另一個是曾和他一起在台灣念書、拍電影的好朋友王興洪。

2015年,受法國電視台之邀,趙德胤開始謀劃拍攝紀錄片。要拍紀錄片,他最先想起的就是那個和緬甸華人命運息息相關的地方——玉石礦區。“這個記憶,也挺私人的。”趙德胤說,他家庭的命運某種程度上是被挖玉石改變的,如果大哥不是挖玉石賺到些錢,就不會開藥店,如果藥店不是因為1988年的國家動亂而倒閉,姐姐就不會跑去泰國打工,如果在泰國的姐姐沒有個台灣夢,他就不會有機會去台灣讀書,現在更不會坐在這裡接受訪問。

“正好那時我哥哥出獄,想要重新回去挖礦。”趙德胤跟着大哥一起去了緬甸北部戰區的玉礦。大哥大趙德胤16歲,弟弟一出生,他為緩解家庭生存壓力,就跟同鄉去了礦區。當年,大哥去的是緬甸北邊的克欽邦,那裡有緬甸境内最豐富的玉礦。大哥沒錢,隻買得起站票,站了幾天幾夜才到了礦區。挖玉石的都是窮人,包工頭負責出錢疏通關系,帶工人們進入礦區,吃住全包,但沒有工資,挖到玉石後才有錢分。所以,所有挖玉石的工人都拼了命想挖到成色好的玉石。

随大哥進礦區,趙德胤拍了兩部紀錄片——《挖玉石的人》和《翡翠之城》。《挖玉石的人》隻有二十幾個鏡頭,靜觀式展現的不過是工人們的日常。他們天不亮就起床,拜佛敬香,摸黑去礦上。沿路要尤為小心,因為可能會遇到巡查的軍人,被抓到就算人沒事,挖礦的工具也是要被沒收的。礦上的工作辛苦而枯燥,這是一種愚公移山式的勞動,工人們掄開膀子,一錘錘敲在鑿子上,堅硬的石頭漸漸裂開縫隙,最終脫離山體。

在趙德胤的鏡頭裡,工人們上工、下工、吃飯、睡覺,偶爾給家裡打個電話。挖到玉石了,工頭兒就會買電動機器加快開采效率,買摩托車,給工人們加餐。有時也會被軍人逮到,隻能認命。偶爾山體塌陷,上工的人再也回不來了,但礦上的生活還得繼續。

這些是一部分妄想發财的緬甸華人的生活,也是趙德胤大哥曾經的生活。

或許,大哥的生活更曲折些。和《挖玉石的人》相比,《翡翠之城》是一部更私人化的家庭日志式的紀錄片,大哥是片子的主角,通過大哥的生活和電影旁白,趙德胤串起了過去二三十年的家庭記憶。

如今,大哥經曆了牢獄之災,重新回到礦上,成了工頭兒,打算在這片曾讓他經曆失敗的土地上重新開始。十幾年前,大哥在礦上賺了點錢,回到臘戌開了間藥店,趙家生活一度得到極大改善。但政治的動蕩讓大哥重新一貧如洗,母親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不得不幫房東運毒,隻成功一次就被抓了。母親坐牢,大哥不得不重新回到礦上讨生活,支援家庭。“想家想發财想玉石,想到發瘋,想到晚上睡不着。拿着老闆遞過來的鴉片,慢慢吸着才能平靜睡着……”這是《翡翠之城》的旁白,說的是當時大哥和工友們的生活。

有時,趙德胤會想,自己是幺子,命運待他不薄,如果他第一個出生,那大哥的生活就是他的。

紀錄片拍攝期間,王興洪一直在趙德胤身邊,他是趙德胤的制片人,也是當年一起做“獎金獵人”時的好拍檔。

和很多以藝術為最高理想的電影導演不同,最初,趙德胤拿起相機更多的是為了生存。當年到台灣讀書,他選了實用的美工印刷專業,就是因為可以業餘接案子賺錢。後來,他轉換思路,開始和好友王興洪搭檔,參加台灣各種視頻、短片比賽,目的是赢得獎金,什麼比賽都參加,什麼片子都拍。因為天賦好,做“獎金獵人”時,趙德胤收獲頗豐,最多赢到過10萬新台币的大獎,對一個學生來說,那是筆不小的收入。

王興洪是趙德胤讀書時的好朋友,20歲從緬甸到台灣讀大學,兩人有類似的背景和經曆。2011年,趙德胤拍攝長片處女作《歸來的人》時,王興洪不僅是制片人,還趕鴨子上架成了電影的男主角。

按趙德胤的說法,電影原本敲定了一個有些表演經驗的男演員,大概是覺得他們團隊不靠譜,也沒有錢,開拍前男主角跑了。演員沒了,戲還是要硬着頭皮拍,隻能換一種拍法。

《歸來的人》幾乎是以一種漫無目的的方式拍攝完成的。興洪在電影裡的角色是在台灣打工的建築工人,某種程度上,這個人物就是他自己,也是趙德胤。這些離家的緬甸華人,無論是在外打工還是念書,歸鄉後常被視作衣錦還鄉。他們在外多年,雖然鄉愁一直在,但真正歸鄉之後,那種格格不入的生活狀态和思維方式又讓他們覺得孤獨和不自在。

因為是臨時改的主題,電影沒有劇本,它基本就是一部趙德胤和王興洪歸鄉的紀錄片。拍攝的10天,趙德胤每天會去見一個曾經的朋友,聊聊近況,寒暄幾句,覺得素材可以拍,就架好機器拍一場戲。那10天,躲在相機後面的趙德胤和鏡頭裡的王興洪去見了寫詩的朋友,在玉石市場轉了轉,還去集市看了走私的摩托車……那種漫無目的和疏離的感覺是兩人當時内心的真實寫照,直到今天,趙德胤都覺得,雖然《歸來的人》很粗糙,但它對個人情感、狀态的表達是非常準确的。

2014年,王興洪離開台灣,回了緬甸。2017年,經曆了幾年密集工作後,趙德胤想休息一陣子,于是,他回到緬甸陪母親。當時,王興洪開了一家小型電影公司,主要做廣告,他的姐姐有個鋼鐵工廠,算起來也是當地的企業家了。生活是無憂的,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王興洪開始失眠,整夜地睡不着覺,也很少和身邊人交流。母親看不下去,請了算命的來看,對方讓王興洪去緬甸中部的一個寺廟當14天和尚,并且每天吃一個蘋果。

這件事被趙德胤跟蹤拍攝成了紀錄片《十四顆蘋果》。和早期探讨緬甸華人生存狀況的紀錄片、劇情片不同,這部年初在柏林電影節展映的紀錄片走向了精神層面。王興洪在寺廟裡教人打坐念經,給鄉親們調解糾紛,按時按量吃完了蘋果。他非但沒治好失眠,還因這14天的出家生活看到了寺廟體系不為人知的一面,原本就不平靜的心更喧嚷了。

王興洪當下的生活又讓趙德胤對照到自己,如果當年畢業時,他的短片作品《白鴿》沒有入圍影展,他就會因為簽證到期不得不回到緬甸。或許,當下王興洪的困惑也就是他的困惑了。

台灣美學與緬甸叙事

一個緬甸窮小子能在台灣以電影謀生,說起這個,趙德胤總要感激自己當年的“無知者無畏”。“如果我一開始就在這個圈子裡,知道人家都是怎樣分工明确、怎樣運作資本拍電影的,可能我就拍不成了。”趙德胤說。

和趙德胤聊電影和生活,你很快就會捕捉到他身上的務實與平和,緬甸華人為生存随機應變、不得不把自己扔出去闖一闖的勁頭兒,趙德胤都用在了電影拍攝上。

《再見瓦城》之前,趙德胤的很多電影都是用一台松下GH2相機拍攝的,機身3500塊,加上鏡頭不過8000塊錢。就是這台遊客配置的機器,跟着趙德胤和王興洪走過了緬甸、泰國的很多地方,記錄下那些電影裡的人和事。

“它小,看起來很不專業,但它能把我藏在遊客裡,隐去媒體和電影屬性,很多東西才拍得到。”最極端的案例是《翡翠之城》裡的一段鏡頭,正在拍攝的趙德胤被巡邏的緬甸軍逮了個正着,他趕快把相機收起來,用流利的緬甸語解釋,說自己是遊客,過來礦區轉一轉。在電影裡,這段鏡頭被處理成了隻有聲音沒有畫面的黑幕,成為電影叙事重要的轉折點。

《再見瓦城》之前,趙德胤的很多電影都是用一台松下GH2相機拍攝的,機身3500塊,加上鏡頭不過8000塊錢。

除了設備上的能簡就簡,趙德胤的頭幾部劇情片創作也幾乎沒有劇本,“遇到什麼拍什麼”,再靠後期剪輯完成故事叙述,這幾乎成了他獨特的創作方式。如果說《歸來的人》這樣操作是不得已而為之,第二部劇情片《窮人·榴蓮·麻藥·偷渡客》就是一次更任性的嘗試。當時,《歸來的人》在釜山電影節上賣出了幾個海外版權,這讓趙德胤信心大增。他和王興洪商量着,馬上再去泰國拍一部電影。拍什麼依然不知道,隻知道二哥在曼谷做導遊,有個公寓,大家可以住在那邊,費用問題就解決了一大半。在做“獎金獵人”時,趙德胤就和當時還在演舞台劇的吳可熙有過合作,她也是他們唯一能請到的專業演員,于是就早早敲定,讓女主角去體驗生活。

實際拍攝時,電影情節基本都來源于現實生活。二哥做導遊,他就讓二哥在電影裡演了一個導遊,自在地講了很多泰國導遊的貓膩。2012年,泰國水災,旅遊業下滑,大多數會講中文的泰國導遊都是緬甸人或者雲南華裔,收入大打折扣,他們就要找點别的事來做。于是,把安非他命賣給制毒商就成了電影裡的情節。緬甸人的身份問題、販賣人口問題更不用說,這些幾乎出現在趙德胤的每一部電影裡。

看完趙德胤的七部長片電影就會發現,除了《再見瓦城》和一直合作的吳可熙,趙德胤的電影幾乎都是由素人演員出演的。大哥、二哥、大姐、好朋友興洪,還有各種街坊鄰居,馬路上的普通人,他們都能成為趙德胤電影裡的重要角色。

在《窮人·榴蓮·麻藥·偷渡客》裡,有場戲是一個女人與二哥飾演的導遊接頭兒,交易毒品。這場戲拍攝之前,趙德胤的大姐正好要來曼谷看望他和二哥,不知情的大姐就成了演員,他讓大姐把手裡的吃的當成毒品,鬼祟一點交給大哥,原本是親人見面的場景,就這樣成了電影中的毒品交易。這種演員調度方式裡有趙德胤的天賦,也有他在當年的金馬學院和侯孝賢學到的一些技巧。

在接受台灣報道者網站采訪時,趙德胤曾說過一段動情的話:“拍這樣的電影,沒有來自緬甸的鄉親拍不了,需要他們的磁場來加持,痛苦、故事都在他們身上,他們站出來,氛圍就出來了。”

對于趙德胤來說,《再見瓦城》是一個轉折點,他從粗犷式的個人創作走進了電影工業,創作環境和資源變了,但對他來說,觀察世界的視角和背後的緬甸故事依然是他電影靈感最重要的供給。和書本、報告裡的數據、案例相比,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及用雙腳走出來的故事。

劇情片《窮人·榴蓮·麻藥·偷渡客》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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