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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尋桃花源:一個暫時隐匿的世界

時間:2024-10-25 08:50:51

盡管另一個世界的重建還停留在紙面上,停留在觀念中,但價值是無限的,它就像是一面鏡子,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狀态。

紙上園林

酷暑的天氣,又将我拉回到去年夏天在蘇州各個園林裡穿梭的那段日子。一年的時間像個濾鏡,濾掉了40攝氏度高溫下的種種不适,濾掉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的幹擾,讓記憶中的園林複歸“城市林泉”的清幽。

就像攝影記者蔡小川在那期的封面照片中呈現的——一個穿紗裙的小女孩立在耦園的水閣望出去,水閣的花窗将對面的水面和假山景緻借進來,從中可見傳統美學中的對稱、因借、山水關系等手法運用的精妙。但嚴格說來,這一景觀并不“真實”。且不說蔡小川拍了幾小時才等到了這個小女孩,而且照片在做後期時還PS掉了對面假山上的遊客,以及小女孩身邊的雜物,這在編輯部内部也引發了争論。回頭去看,留下來的部分更有持久的價值,正如我們在封面标題中對園林的定義——“中國人的桃花源”。

最初我對這期“封面故事”的構想,是去尋找“活的中國園林”。這個問題的由來,是如今呈現在公衆視野中的園林已經異化,從私家園林變成了公共景點,如盆景般散落在城市裡。遊人不斷地湧進來,帶着一種獵奇心态漫遊昔日的世界,短暫而快速地與園林發生關系。因此,我想要探究,園林隻是城市化中的盆景點綴嗎?一個臻于頂峰的古代文明,與當代生活有什麼關聯?

在探訪蘇州園林的幾個月前,我因為采寫年逾百歲的華裔建築師貝聿銘的“封面故事”,剛剛來過一次蘇州。當時尋訪的線索一是貝氏家族的遠親,另外就是與貝家有關系的園林。蘇州“一城半庭園”的說法并不算誇張,最盛時城内的園林有270多座,其中53座保存至今,而去年正好是蘇州園林“申遺”成功20周年。但在那一次,我已經感到這些圍牆裡的園林和圍牆外的現代城市的割裂。城市在努力追尋它的往昔,借用一些粉牆黛瓦的仿古建築,甚至是園林造型的公交車站,這種刻意的符号化反而不倫不類。

在貝聿銘第一次從美國回到家鄉的1974年,這種斷裂感肯定更甚。名園獅子林在民國時期被貝聿銘的叔祖買下,這裡曾是貝聿銘的童年樂園,園林也成為他日後重要的靈感來源。我們找到了如今在蘇州的貝氏家族中輩分最大的貝織芸,她曾是中學老師,退休後住在單位老房子裡,家裡的陳設十分簡樸。貝聿銘70年代回國時,她并未見過。貝聿銘本人一直與蘇州的家族成員保持着若即若離的關系,可以想象,他時隔40年回到中國時見到變為公園的獅子林、見到遠親們的複雜心緒。他曾說:“我可能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也可能是我。”

跨越了40年的中西文化差異,貝聿銘更能意識到曆史與現代之間的這種斷裂。所以他在蘇州政府90年代起請求他為家鄉設計一座标志性建築的時候,提出了先讓政府把運河清理幹淨的條件。到了2003年,他決定接下與拙政園一牆之隔的蘇州博物館設計時,并未像香山飯店那樣給出一個衆人預期的“傳統”園林,而完全是一個幾何造型的現代建築。蘇州博物館對于現代建築和曆史傳統之間聯系的探索,對于中國本土語言的路徑開創,至今仍有争議。

7月份再回到蘇州,我和搭檔蔡小川先去拜訪了畫家葉放。他的家,在市中心的十全街南石皮弄,網師園隔壁,是隐藏在聯排别墅院牆裡的一處當代造園。白天,坐在葉放家的廳堂中,他放下落地窗的竹簾,遮擋了陽光和暑氣,也讓園景變得影影綽綽。傍晚推門進園,則可以體會“不出城郭,而獲林泉之怡”的私家園林意境。去葉放家不隻為看園,更是因為,他和“南石皮記”是進入蘇州園林體系的一塊敲門磚。我們聽葉放講述他8歲之前在外高曾祖興建的畢園中的生活記憶,從書條刻石裡認識“蘇黃米蔡”,從外婆的生日堂會上偷聽“雞——鴨——魚——肉”般一波三折的昆曲吟唱,還有隆冬時節外公召集小孩子們進行的“折梅”遊戲,這些是他最初的文化和審美教育。

我們還參與了葉放園林中的一場雅集。當天正趕上荷花生日,他要辦一場訪荷雅集。他提前兩天就一直在觀察荷塘裡的荷花,要選那種初開的,做明清文人記載的蓮房茶。雅集的程序十分繁複,包括跟荷有關的器物把玩、宴飲會意,還有宴後興境,由曲家吟唱,琴家操執,客人們吟詩作對……葉放說,這還隻是象征性地重現了雅集的一部分,而且,荷花生日隻是個借口,就是借此去喚醒生活裡的儀式感。賈冬婷(黃宇攝)雅集中的無限可能讓我更加體會到,園林不是一個空殼,不是一個藝術裝置,而應該是四時晨昏的情境變化,是琴、棋、書、畫、詩、酒、茶的生活方式載體,是一個活物。但是,這種園林生活經驗已經少有人懂得,在蘇州,“南石皮記”幾乎是一個孤本。而即便是葉放,除了在客廳與園林中對于傳統近乎虔誠的再現,其他空間的陳設也十分普通,他和家人也并不能每時每刻都生活在傳統中。後來還聽說,這個難得的園林是打通了聯排幾戶人家的前院而建的,因為某戶的房産即将易主,院子的用途和歸屬也起了紛争。

葉放的園林像是衆多蘇州古典園林的一個隐喻。回想我們在蘇州園林的那些天,白天日照太強,于是申請傍晚進園拍攝。那時候遊人已無,暑氣消散,可以安靜地獨享一園風景,才真正體會到城市山林的感覺。隻是急壞了看守人,一疊聲地催促,說園林裡不能開燈太久,因為都是木建築,容易引發火災。可見園林在城市裡的可遊與可居,也是一種奢侈。

這些具體可感的斷裂感也讓我們去尋找“活的中國園林”的想法更加迫切,也更為必要。園林裡是不是還有生活?還有哪種生活?将古典園林帶入現代生活,是采取貝聿銘蘇州博物館式的觀念連接,還是需要更長期的内化?

這個話題可以引出很多條線索。首先是曆史的,我們去拜訪了同濟大學建築與規劃學院教授童明,他是園林學者,正巧也是“中國第一代建築師”代表人物之一童寯的孫子。1937年,留學歸國的童寯,于戰亂之際寫成《江南園林志》一書,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重新發現了中國古典園林,将園林帶入當代。童明向我講述了祖父和園林的這段淵源。之後還去采訪了一系列親曆者,追溯了共和國成立之初蘇州園林的保護和修複,園林作為世界遺産的20年,遺産與城市的關系,以及園林作為特殊“文化大使”在海外複刻與再造的故事。

現實的線索,我最初的設想主要在營造層面。原本以為作為傳統建築代表的園林的疊山、理水、花木、亭台技術一直有蘇州工匠代代相傳,應該會被很好地保留下來,但實地去拜訪了很多“傳人”和“大師”後發現,他們的大部分經驗在于複制和修補,并不能真的創造出一個新園林。這也是為什麼今天的人即使技術上亦步亦趨,也很難再造出半間滄浪亭,或者半段拙政園了。我逐漸意識到,園林其實是一種林泉觀的再現,一種神仙境界的營造,并沒有一定的營造法式。古代造園主要有三重主體:園主、花園子、工匠。園林主人大都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周圍的朋友們也都是集詩、書、畫于一身。現在即便是個人行為的造園開始複興,也不再是一種社會生産,因為全民造園的兩個基礎條件沒有了:一是在現代城市中造園的私有土地沒有了,二是造園的主體——士人階層缺失了。而比這兩個物質條件更重要的是,園林所依附的文化傳統的消失。

為了尋找園林中的生活形态,我們去尋訪了所剩無幾的私家園林中的兩座。一座是著名的“新鴛鴦蝴蝶派”作家周瘦鵑的故居,他從上海退隐至家鄉蘇州後買下這座周家花園,在裡面養花弄草,成為一代盆景大師,後在“文革”迫害中憤然投入園中深井。他的小女兒周全如今還守護在這裡,侍弄着滿園花草,盡管不是名貴品種,也生機勃勃。而我們去另一座“殘粒園”時卻吃了閉門羹,聽說這座清代園林雖然隻有140平方米,但半廳、假山、水池、花木等一應俱全,而且從清末至今一直歸園主吳家居住。但遺憾的是,這一代主人并不喜歡它,甚至覺得是個麻煩,想轉手出去,幾個子女又為産權起了紛争,就任其荒廢了。這不禁讓人感歎,園林因人而興,也因人而廢。

從狹義上來講,園林在今天已經死亡了。因為我們失去了整個系統,包括營建系統、價值觀念、生活方式,作為一種社會生産的基礎都不在了。但園林依然是中國人念念不忘的内在根基,其實是一種“外儒内道”精神文化的反映,每個人精神上都需要一座“桃花源”。這種介于出世與入世之間、想象與現實之間的園林觀,在我們蘇州采訪的那些天随處可見:經常可以看到穿着普通的老太太,手裡捧着幾株花在街上慢慢地走,這是家裡有清供習慣的;很多人家即便沒有假山和水池的園林,也會在小院裡種上一棵樹,擺上兩塊石頭,或者在陽台上養花種草,書案上擺放菖蒲碗蓮,硯山筆筒上雕刻山水,都是一種園林寄托。

這也是中國園林“活”在今天的意義。回想這期“封面故事”,我越來越意識到,盡管傳統園林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死亡,但并不代表我們對“紙上園林”的重建——對園林觀念和園林生活的探尋——在當下是沒有意義的。盡管這種重建還停留在紙面上,停留在觀念中,但價值是無限的,它就像是一面鏡子,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狀态。

新聞的冷與熱

和園林類似,某種意義上,“宋朝”也是對一個隐匿世界的追尋。我分别在去年和今年年初負責采寫了兩期宋朝“封面故事”——《我們為什麼愛宋朝》和《宋朝那些人》,這兩期都有些始料未及地成了“爆款”。前不久,三聯“中讀”又基于此推出宋朝主題的在線課程,将話題進一步推向立體和深入。我們後來也一直在探讨“宋朝熱”的由來,就是切中了讀者對于自身傳統重新尋找的心理需求。

這種重新尋找首先來自長期的斷裂。在曆朝曆代中,宋朝是被誤讀最甚的一個。以往提起宋朝,出于民族情感和反觀曆史的體悟,人們往往會怒其不争地說這是個“積貧積弱”的時期。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一大批海外漢學家以相對超然的心态去看宋朝,普遍認為,盡管從軍事威力和勢力範圍來衡量,宋朝是個虛弱的朝代,但就經濟和社會繁榮程度而言,宋朝卻是中國曆史上最具人文精神、最有教養、最有思想的朝代之一。著名宋史專家、北京大學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鄧小南在采訪中,更願意用“愛恨交加”來表達這種複雜情感。而我們的這組報道,重點則放在宋朝長期被忽略的文化與審美一面,通過解讀宋朝的一系列關鍵詞——市井、雅集、宋詞、山水、茶、書院,去探究“我們為什麼愛宋朝”。不是去寫通史,而是搭建宋朝與今天的聯系,搭建今天的人們向自身文化傳統尋找的路徑。

我2005年加入三聯,至今已經十幾年。回想我在三聯最初幾年的報道,大都集中在城市和建築領域,其時也正是中國“城市化”高歌猛進的時代。以北京為代表的中國城市成為全世界的工地和秀場,明星建築師和明星建築輪番登場,以摧枯拉朽之勢構築出“烏托邦”城市。在這一過程中,各種變化的時間維度被極度壓縮了,也因此顯得更加劇烈。作為一個記者,我有幸坐在前排,見證了這個時代萬丈高樓平地起的壯舉,見證了舞台中央空降的城市新地标,見證了拆遷和保護的激烈沖突——這些都是最好的魔幻現實題材。隻是,在這些大拆大建的背後,有什麼被我們忽視了呢?

一個建築師朋友曾對我說起他的困惑。他在一些公共建築中,精心設計了人的空間體驗,但他發現,無論是項目業主,還是城市居民,都似乎更在乎建築是否讓人眼前一亮,好不好用在其次,更遑論公共性。一個原因是,作為城市事件主體的“人”長期被忽略,他們對城市建設長期喪失知情權和參與權,這種被動逐漸變成了根深蒂固的麻木。我逐漸意識到,我所采寫的一系列“城市事件”,核心其實是事件中的人。他們随着物質載體的變遷而消逝的記憶,才是一個城市與其他城市的不同之處,才是一個城市的歸屬感所在。

我時常想起有一次去西安采訪,站在城牆上,就好像置身于一個隔絕了車水馬龍的古代城市。不禁想象北京城牆若是不拆,會不會如梁思成當初設想的場景:“城牆上面,平均寬度約十公尺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薔薇,或鋪些草地,再安放些園椅。夏季黃昏,可供數十萬人的納涼遊息。秋高氣爽的時節,登高遠眺,俯視全城,西北蒼蒼的西山,東南無際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這樣接近大自然,胸襟壯闊。城樓角樓可以辟為陳列館、閱覽室、茶點鋪。這樣的話,就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環城立體公園。”原西安規劃局局長韓骥對我強調了城牆保護背後的情感因素,他曾經去佛羅倫薩考察古城,專門拜訪了當地最重要的保護組織“我們美麗的家園”,原來會長正是美第奇家族的後人,說古城保護已融入他們的血液,因為保護古城就是保護祖先留下來的财産,其次的保護力量才是有利益關系的商人和民衆。我想,如果這些報道能在某一時刻喚起人們的情感記憶和保護意識,也就是它們最大的價值所在。

2012年,在中國高速城市化如火如荼之際,有着“建築界諾貝爾”之稱的普利茲克獎授予了王澍,也是第一次授予中國建築師。這一選擇也傳達着對于中國城市化的批判性态度,因為王澍始終保持一種對大規模工業建造的抵抗姿态,默默進行着傳統文人式的自然建造。獲獎之後,王澍的興趣轉向了鄉村。他在一次采訪中告訴我,中國傳統文明在城市裡已成廢墟,僅在作為根基的鄉村裡還剩下一點。在這個意義上,向鄉村學習,在鄉村建造,也是對傳統文明的搶救式探索。我認同他的工作信念:“我們身處一個由瘋狂、視覺奇觀、媒體明星、流行事物所引導的社會狀态中,在這種發展的狂熱裡,伴随着對自身文化的不自信,混合着由文化失憶症帶來的惶恐和輕率,以及暴富導緻的誇張空虛的驕傲。但是,我們相信存在着另一個平靜的世界,它從來沒有消失,隻是暫時地隐匿。”

在這十幾年中,媒體行業經曆了起起落落,目前似乎并不是它的“黃金時代”。是什麼讓三聯還一直堅守在這裡?我想,應該就是一種不為熱點所左右的價值觀。

在大多數情況下,和公衆印象中一樣,我們所追逐的是新聞,是熱點,但三聯一直強調,記者要去發現熱點中的“真問題”,哪怕這個問題并不是當時熱度最高的。因為隻有真問題才會推着記者不斷往前走,寫出真正有價值的、經得住時間考驗的報道,所謂“曆史的草稿”。而與此同時,還有很多在公衆視線之外的非熱點,比如我近期嘗試的像園林、宋朝這樣的曆史題材,貝聿銘這樣的人物報道,芬蘭教育這樣的教育題材,可以引發今天的人對自身曆史、對他山之石的新認識,也未必不能轉化為熱點。

在這個過程中,作為一個記者,能夠通過采訪去讀書、行路、識人,努力寫出一個真實的句子,也是一種單純的幸福。我時常想,我們所沉浸的文字世界,又何嘗不是超越現實的另一個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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