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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1968 五月風暴

時間:2024-10-25 07:26:42

索邦大學附近一群警察擊傷一名抗議學生(攝于1968年)蒙帕納斯大街附近,教師與學生一起在抗議示威中高唱《國際歌》,他們戴上眼鏡和圍巾以防警方投擲催淚瓦斯(攝于1968年)(法新社供圖)

法語中“六八一代”(Soixante-Huitard)是個專有名詞,特指1968年五月風暴的參與者。如今50年過去了,理解他們,依然是件複雜的事情。

開一輛車,穿越法國

幾個月來,随着法國1968年五月風暴50周年紀念活動的不斷舉辦,達尼埃爾·科恩-邦迪(DanielCohn-Bendit)越來越感到厭煩,他已經受夠了人們一直把他當作50年前那場運動中“大學生領袖”對待。今年,他在所有公開場合、講座和采訪中都拒絕談論五月風暴。

“其實我完全理解他。讓個三四十歲的曆史學家和他聊五月風暴是非常難的,因為後者根本就沒經曆過那段曆史。”在法國駐華大使館的露天咖啡館,一個安靜的下午,科恩-邦迪的老友、那場運動的中學生領袖羅曼·古皮爾(RomanGoupil)對我說道。

他還留着50年前小夥子時那半長不短的發型,身材卻已經嚴重發福,他聊起過去,即便揮舞雙臂,身體都不曾晃動,看起來特别沉穩。“50年太遙遠了。1968年我才17歲,如果當時有人和我談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我肯定毫無感覺。”

從1968年到今天,這之間發生了一切:個人的生活、人世的變遷、時間的流逝、人們忘記的事、人們抱憾的事、人們希望留給别人的印象、希望示人的經曆。那些現在以為看透了前因後果的事,其實當年還不是過了今天沒有明天。那段曆史,被無數後人不斷符号化。無論人們多麼警醒,卻總是意識不到,對曆史的記憶、想象與現實間永遠存在差距。“莫斯科紅場在照片裡看着很大,但實際很小,而天安門則比照片裡大多了。”古皮爾說。2017年底,66歲的古皮爾邀請72歲的科恩-本迪做了一次長途旅行。50年前那場運動的大學生領袖和中學生領袖,如今一個已經步履蹒跚,負責開車,另一個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負責拍攝,舉着攝像機的手卻抖得不行。

兩人用了50天,穿越整個法國,從鄉間到港口,與一路遇到的所有人聊天。這部将近兩個半小時的“公路紀錄片”最終被命名為《穿越》(LaTraversée),在今年的戛納電影節上展映。

“《穿越》的初衷就是,我們不使用以前的影像,不像五月風暴10周年、20周年、30周年那樣隻懷舊,我們想看一看50年之後的法國是什麼樣。現在法國的年輕人、不年輕的人,他們怎麼工作、怎麼生活?我們想通過這種方式,了解現在的法國是怎樣運轉的。”

于是,他們在勒阿弗爾碼頭與工會代表聊天,在卡爾卡松造船廠拍攝組裝工人,去了盧瓦爾河流域的奶牛場和養豬場,在巴黎與理發店工作的非洲裔黑工一起聽音樂節,還有聖路易醫院工作的護士、清晨巴黎街頭面包店裡的面包師、難民接收點的政府工作人員,他們還登上了英吉利海峽的漁船,參加洛林地區的社會工作活動,采訪南法救助難民的天主教機構,和巴黎警察以及監獄裡的犯人聊天,在清真寺與穆斯林讨論恐怖主義,與極右派國民陣線支持者共進晚餐。

旅途中,已經相識50年之久的兩位老友相互開着玩笑,一路歡聲笑語,卻始終沒有提過五月風暴。“現在都是全自動化的機床流水線了,工廠裡隻剩下維護機床的工程師,曾經五月風暴全國大罷工的主力,流水線的組裝工人,已經不存在了。影片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新的法國。”古皮爾對我說。

50天裡,他們隻發生過一次争吵。科恩-邦迪對古皮爾說:“為了電影,我們可以去愛麗舍宮采訪總統馬克龍,把他加到電影裡,這會很有意思。”“你确定?如果我舉着攝像機去愛麗舍宮,就相當于向權力卑躬屈膝了。”那次讨論發生在南特的一間小酒吧裡,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劇組其他工作人員在旁邊不敢說一句話,氣氛很緊張。

最終,他們找到了另一種方法。

紀錄片中,古皮爾和科恩-邦迪在法蘭克福咖啡館的一張小方桌前對坐,複盤了那次争吵,而馬克龍就坐在他倆之間,翹着腿,嘬着一杯美式咖啡,略帶微笑地看着兩人自說自話。“五月風暴已經50年了,這50年裡我唯一堅持沒做的事情就是見總統。”“那你會不會問他難民問題?”“我肯定會問的。”

那一刻,古皮爾和科恩-邦迪似乎一下變年輕了,從氣色到神态,仿佛回到了50年前。坐在旁邊的馬克龍沒忍住,插了嘴,加入了他們的讨論,也聊起了現政府對難民的政策。這場對話持續了6分35秒,這是對“六八一代”的尊重。

紀錄片随後鏡頭一轉,兩個人站在加來難民營邊,看得出來,兩人對馬克龍“官方式”的回答很失望。“那些都不是解決辦法,他就是說了一些他的願望而已。”科恩-邦迪扭頭對古皮爾說道,略帶埋怨。

在五月,成為傳奇

古皮爾與科恩-邦迪的友誼,起初正是從1968年開始的。

回望那一年,從紐約、巴黎、倫敦、柏林、布拉格到東京與墨西哥,全球的青年們都在表達着自己對現實的不滿,有的反對集權主義,也有的反對僵化教育體制、反對戰争、反對消費主義。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Mead)在她的著作《代溝》裡曾說,60年代随着社會發展加快,新知識和生活方式不斷更新,年輕人首先感受到了社會的變化,不斷學習,而老一輩則裹足不前。随着知識易主,權力也必将易主。年輕人有史以來第一次要求掃蕩舊有的一切,要求“老人們”讓位。

古皮爾告訴我,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他與科恩-邦迪第一次見面。

1968年2月,法國政府打算收回電影資料館的管理權,撤掉館長亨利·朗格魯瓦(HenriLanglois),當時新浪潮導演讓-呂克·戈達爾(Jean-LucGodard)、弗朗索瓦·特呂弗(FrançoisTruffaut)、克勞德·夏布洛爾(ClaudeChabrol)、讓·皮埃爾·勒菲弗爾(JeanPierreLefebvre),以及羅蘭·巴特(RolandBarthes)等一批知識分子組織了系列集會進行抗議,史稱“朗格魯瓦事件”。在第二次集會遊行時,五名中學生和兩名大學生也加入了遊行,其中就有17歲的古皮爾和23歲的科恩-邦迪。雖然兩人隻相互說了幾句話,但在一衆遊行參與者看來,他們都代表了法國的未來。

實際上1968年之前古皮爾隻着迷于兩種東西。一個是電影,他的父親是名電影攝影師,他從小跟着劇組混,迷戀夏布洛爾的電影;另一個便是共産主義,他是托洛茨基的忠實信徒。1968年初,他因組織反越戰抗議活動被從巴黎的中學開除,随後創辦中學生行動委員會(Comitésd’ActionLycéens),隸屬于托派法國社會主義革命青年團(JCR)。

“他被開除成了一個契機,人們頭次聽說一名中學生組織遊行示威。”阿蘭·希魯爾尼克(AlainCyroulnik)後來曾評價道,他是古皮爾當時的同黨,“他充滿激情,口才出衆,很快就成了反抗極權鬥争的一個标志,也預示了1968年接下來發生的事情。”3月,17歲的古皮爾在電視裡接受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Duras)的采訪,被問了那個著名的問題:“為什麼你16歲就參與政治?”

“其實我不算‘六八一代’,而應該算是六五、六六、六七一代,從反對阿爾及利亞殖民戰争,到反越戰運動,我們這些年輕人開始選擇共産主義,在這期間,我們經曆了參與政治生活的鍛煉,那時我們還是一個很小的群體。而當1968年到來,曆史機緣出現,運動擴大到一個星期内上千萬人參與的罷工遊行,那些參與者才是‘六八一代’。他們是積極反抗,以期改變整個社會的一代人。是他們希望改變女性地位,改變等級制度,改變言論審查制度,改變禁止人工流産的法律。”古皮爾對我說,科恩-邦迪才是“六八一代”的代表人物,“實際上我倆完全不一樣。他是無政府主義者,他反對黨派政治的運行方式,也反對極左派。”科恩-邦迪(左)和古皮爾在2018年戛納電影節上(法新社供圖)科恩-邦迪1945年出生在法國西南,德國裔猶太人,在法國長大,他在巴黎上完中學後,通過德國政府獎學金去德國上學,随後回到法國,在巴黎北郊的南泰爾大學念社會學。他很快就成了南泰爾大學的名人,1968年1月,法國青年和體育部長弗朗索瓦·米索福(FrançoisMissoffe)前往南泰爾大學為新落成的遊泳池剪彩,結果被學生們團團圍住,他們要求取消禁止男生探視女生宿舍的保守規定。在人群中間,科恩-邦迪高聲地挑釁提問道:“如何處理學生的性欲?”部長半開玩笑地解圍回答:“跳進遊泳池敗敗火。”科恩-邦迪馬上反嗆道:“那你可以當希特勒的青年部長了。”作為後來五月風暴的發源地,南泰爾大學便是如此以身體與欲望的旗幟開啟反抗。

3月21日,法國青年左翼組織為抗議越戰占領了巴黎的美國捷運公司大樓,被逮捕的青年中就有南泰爾大學的學生。隔天晚上,科恩-邦迪便帶領學生占領了南泰爾大學的教學樓以示抗議。“三二二運動”聲勢浩大,被視為五月風暴的前兆,隸屬于極左派的古皮爾也在随後趕到了南泰爾。“科恩-邦迪想進行一場全面的變革。他的過人之處就在于将極左派、無政府主義者和沒有明顯政治派别的人群團結在了一塊。”古皮爾說。

運動像野火一樣被點燃。從4月底開始,幾乎每天,法國各地都會有零星抗議活動。每一場抗議都激化了學生與政府之間的矛盾,同時也把科恩-邦迪的地位向上推。

5月2日,南特爾大學宣布關閉校園,傳令科恩-邦迪在内的8名“三二二運動”參與學生前往學校的紀律委員會。學生們馬上組織抗議集會,第二天又跑到了索邦大學舉行集會。盡管抗議學生人數不多,但索邦大學校長讓·羅什(JeanRoche)還是向巴黎警察局局長莫裡斯·格裡莫(MauriceGrimaud)發出了書面申請,請求“清理”索邦大學校園。下午警察沖進學校,逮捕了571名學生。

警察花了足足三小個小時把被捕的學生裝上警車并驅散圍觀者。正是在這段時間,人群開始自發地組織起抗議活動。警察用催淚瓦斯和警棍回應,憤怒的學生們沒有退卻,他們向警察投擲築路的石塊,并在盧森堡廣場築起了第一處街壘。五月風暴正式開始了,學生們宣布:“政權在街上。”“街壘衛士”們輪番站崗,與警察巷戰,索邦大學的教室改成了病房。在拉丁區,到處可以聽見人們在做“發言”。

“革命”這個詞被印在了每一張印刷品上。薩特、波伏娃、雅克·拉康、勒菲弗爾、布朗肖、阿拉貢等知識分子相繼聲援學生。托洛茨基派、毛派、情景主義國際等左派的各個派别風起雲湧,年輕理論家們夜以繼日地讨論法國的未來。

5月10日無比慘烈的“街壘之夜”巷戰過後,全國總工會(CGT)和法國民主總工會(CFDT)宣布加入政治運動,這場從巴黎拉丁區産生的學生運動最終發展成了全國大罷工,幾天以内,幾十萬人響應,在法國,一切都停止了,工廠停工,學校停課,郵局停業,飛機停飛,火車停開。

學生領袖科恩-邦迪自然早就被法國政府盯上,21日他在法國的居住資格遭到撤銷,被迫回到德國。這道驅逐令激怒了人民,次日就爆發了更大規模遊行,參與人數接近百萬。月底科恩-邦迪秘密潛回法國,他戴着假發和墨鏡出現在索邦大學,當他把僞裝拆掉時,引發了一陣歡呼。當時古皮爾就在旁邊科恩-邦迪,戴着頭盔裹着圍巾,阻攔一擁而上瘋狂拍照的攝影記者,他所創辦的中學生行動委員會,專門負責運動領袖們現身公共場所時的秩序和安全。

顯然戴高樂總統和法國政府對大學生們的抗議活動并沒有準備。他每次發表講話回應,都被迎頭打回來。“10年了,夠了!”示威人群中這樣喊道。他好像突然變成了昏庸無能的老頭,被各種漫畫諷刺。5月24日戴高樂向全國發表講話,他的講話構思是以某種哲學風格大談“參與”的必要,再輔之以全民公投的建議,以希平複街頭的怨氣。

與此同時,戴高樂命總理喬治·蓬皮杜(GeorgesPompidou)和就業國務秘書雅克·希拉克(JacquesChirac)與工會展開談判,5月25日,談判在巴黎格勒内爾街的勞動部進行。談判從周末開始一直持續到周一上午7點15分,随後簽訂了曆史性的《格勒内爾協議》:每小時最低工資增加3法郎,私人企業工人工資提升10%,恢複每周40小時工作制度,罷工者在罷工期間可以得到平時工資的50%。幾天之後,戴高樂就已經重整旗鼓,奪回了話語權,他知道工人已經離開了運動的中心舞台。

随後他突然乘直升機離開巴黎,去向不明,有人說他是去集結軍隊打算攻占索邦大學,有的人說他要向巴黎投下一顆原子彈。如今我們都知道,他去了德國,獲得了法軍駐德司令的軍隊效忠。也許一些人說得沒錯,他甚至想過對學生用兵,也許正相反,他考慮過辭職。但事實上,他回到了巴黎,也并沒有辭職。

1968年5月30日,戴高樂的支持者在巴黎舉行了一場30萬人參加的遊行。當聲勢浩大的遊行隊伍從協和廣場結合出發,走入香榭麗舍大街,幾個小時之内,持續一個多月的五月風暴就收場了。48小時之後,一切都解決了,全國加油站全部開門營業,汽車、卡車、火車、飛機一齊開動,消費社會回來了。街壘被拆毀,街道不再用石塊鋪築,從此換成了瀝青路。也正是5月30日那天在香榭麗舍大街上遊行的人們,為三個月後法國大選中右派的大獲全勝做了準備,使得右派在接下裡的12年中持續掌權。

表面看來,反抗的人們輸掉了一場戰役。但實際上,很多年後人們才明白,街石之下,湧動的是勢在必行的新思潮,有對環保的定義,有對婦女堕胎的自主權,有死刑的廢除,也有對同性戀的尊重,它們在後來的幾十年裡,不斷通過立法的形式成為法國人政治生活的一部分。

離開政治,轉向電影

“其實我們成功了。”在法國駐華大使館院子裡的那個甯靜下午,古皮爾對我說。

“如今我們依然可以輕松地談五月風暴,是因為這場運動隻死了五個人……這是場正面的反抗運動,而我們手上沒有武器,也沒有血。對于像我當年這種極左派,認為五月風暴是場革命的人來說,那場推翻資本主義的革命失敗了,而我自己則被視作革命精神的背叛者。但對于科恩-邦迪這種将五月風暴看作一場反抗運動的人來說,那場反抗運動成功了,法國社會在很多層面都發生了改變。”參加運動的法國學生在街壘的最後一道屏障處(攝于1968年)(布魯諾·巴貝攝/後浪出版公司供圖)

1982年,古皮爾(左)執導的電影《三十歲殒逝》赢得戛納電影節金攝影機獎,斯皮爾伯格為他頒獎(法新社供圖)今年5月份,法國《新文學雜志》進行的民調中,79%的法國人認為五月風暴留下的遺産是積極的。

1968年似乎成了曆史的分水嶺,無論在美國還是歐洲。1968及以前,社會運動的參與者隻需要有相對寬松模糊的認同便能結成同盟,時局尚不要求人們做出清晰的路線選擇和政治決斷。多方力量在團結、誤解和相互借力間交錯平衡,造就某種偶然且瞬時的均勢。但随着五月風暴的結束,以及8月蘇聯入侵捷克,歐美社會出現了對左派的普遍失望。

古皮爾也是在這種背景下加入極左派共産主義革命陣線(LCR),他的思想愈發激進。但在1974年,古皮爾突如其來地發生了轉變,他從此退出極左派,“是智利政變讓我開始反思”。1973年9月,在美國的幫助下,智力發生了一場推翻時任總統薩爾瓦多·阿連德(SalvadorAllende)的軍事政變,結果阿連德遇害,由皮諾契特将軍(AugustoPinochet)繼任實行獨裁統治至1990年。那次軍事政變後來被視為冷戰期間美蘇雙方在智利相互角力的象征。

古皮爾對此失望至極。為了忘掉革命的夢,他開始吸毒;為了戒毒,他開始和不同姑娘在一起;為了追姑娘,他拍電影。

他的頭兩部短片,分别由艾倫·金斯堡(AllenGinsberg)和戈達爾資助拍攝,卻被法國廣播電視公司(ORTF)。他先後在戈達爾《各自逃生》和波蘭斯基的《苔絲》劇組裡擔任導演助理。1981年,他在30歲時完成了自己的電影代表作《三十歲殒逝》(Mourirà30ans)。在黑白色的曆史影像下,是古皮爾平靜又略帶沉重的旁白,以及澎湃激昂的交響樂伴奏。這是一部注入諸多個人感情的紀錄片。它一方面紀念自己的夥伴米歇爾·雷卡納蒂(MichelRecanati),後者從1965年法國反越戰運動到中學生行動委員會再到社會主義革命青年團,一路和古皮爾同行,最終于1978年自殺;另一方面,則是古皮爾自己對五月風暴的悲傷、撕裂、痛苦、反思、懷念和逃離。自此之後,“我再也無法忍受那些政治上的狂熱參與者,就像一個已經成功戒酒的人再看到酒,我變得毫無寬容度。雖然我和極左派的前盟友們還有聯系,但我們之間不再說政治,隻打牌”。年輕時他是嚴肅認真的,而30歲的他卻變得荒誕、玩世不恭。

1969年,他曾積極支持托派學生組織領導人阿蘭·克裡文(AlainKrivine)參加總統競選。而12年之後,他輔佐法國喜劇演員科魯徹(Coluche)參加1981年的法國總統大選,引發了一場著名的鬧劇。

競選期間,每晚在科魯徹家的室内泳池邊,約翰尼·哈裡戴(JohnnyHallyday)和達尼埃爾·巴拉瓦納(DanielBalavoine)等一衆歌手徹夜歌唱狂歡,後現代主義哲學家德勒茲(GillesDeleuze)和加塔利(FélixGuattari)在他們創辦的著名實驗性雜志《HaraKiri》上大力宣傳科魯徹。科魯徹的競選綱領“藍色、白色和傻X”一度為他赢得了16%的民調支持率。也就是在此時,科魯徹對即将到來的選舉變得越來越認真,這讓古皮爾大為吃驚。他離開了競選團隊,還對左派支持者寫了封公開信:“大家小心,這家夥真的變成傻瓜了。”

1968年徹底終結了戴高樂主義,極左派法國共産黨從此被衆人摒棄,新成立的新左派社會黨收編了大部分左派選民,這些都為80年代埋下伏筆。到了1981年,五月風暴時的大學生們成了新一代選民的中堅力量,弗朗索瓦·密特朗帶領左派有史以來頭一次赢得大選,在當時被視為五月風暴遺願的一次實現,大選過後,左派政府也确實實行了幾年的文化開放政策。

1983年,《三十歲殒逝》接連赢得戛納電影節金攝影機、凱撒電影節最佳處女作獎以及奧斯卡最佳處女作獎提名。古皮爾跳上凱撒電影節頒獎台,和所有人親吻,将獎杯放在一旁,對着大家侃侃而談,一點不緊張,也不熱淚盈眶。他首先将凱撒電影節比作工業集團影響下的富人狂歡,然後又宣布拒絕獎金和之後的慶祝晚宴,依然得到台下在座所有人熱烈的掌。

從那時開始,他拍攝的電影不再參加各類獎項的競賽單元,他堅持将拍攝的主題鎖定在“我”上,也因此自然會講到60年代的回憶。“他從不妥協,從沒有變成商人,他的影片也很難商業化。”《三十歲殒逝》的制片人馬蘭·卡米茲(MarinKarmitz)後來曾評價道。

自此他的電影便與戈達爾和讓·魯什(JeanRouch)歸為一類,古怪離奇、自戀、唯物、辯證,沒有精心安排的劇情設計,也沒有高潮,卻帶有一種神秘的詩意,并向來可以得到《Télérama》等法國電影雜志的極好影評。“如果隻有古皮爾的電影,那沒人會去電影院。”這句是他自己說的,“我的問題在于,我從不讨好人們,而是去理解人們。我最大的夢想,是在銀幕上為人們畫個問号。”

1989年,他曾被制片方邀請将法國作家讓娜·科爾德利耶(JeanneCordelier)的小說《再見了,巴黎的夜》(LaDérobade)改編成電影,講一位妓女翻轉重生的經曆。“我放下劇本,去巴黎郊區妓女集中的布洛涅森林待了幾個月,我嘗試去理解她們,拍攝她們。我後來發現,隻要艾滋病存在,妓女就不可能翻身成為英雄。”于是他和制片方吵了起來,最終電影轉由他人導演。

不喜歡他的人會可勁兒挖苦他。法國作家帕特裡克·貝松(PatrickBesson)曾說,古皮爾在電影領域最出色的時刻,是他去年在邁克爾·哈紮納維希烏斯(MichelHazanavicius)導演緻敬戈達爾的電影《敬畏》中扮演一位在五月風暴中鎮壓學生的龍套警察。

上、下圖:古皮爾與科恩-邦迪合作電影《穿越》截圖盡管自己不承認,但古皮爾成了典型的“六八一代”。

“六八一代”

法語中“六八一代”是個專有名詞,特指1968年五月風暴的參與者,50年過去了,理解他們,依然是件複雜的事情。

法國政府對科恩-邦迪的限制入境令在五月風暴10年後才被取消。這期間他定居德國,先後創辦過兩個學生運動組織,後來在法蘭克福的卡爾·馬克思書店當店員,又當了法蘭克福副市長。1984年他加入了德國綠黨(DieGrünen),将60年代出現的生态學引入政治生活,認為人類的财富增長是構架在嚴重的水污染、大氣污染之上的,人口的爆炸式增長隻會加劇惡果。後來他又加入法國綠黨(LesVerts),1994年被選舉為歐洲議會議員,不斷連任,持續20年之久,在此期間綠黨逐漸成為歐洲議會中的一股重要力量,他們反對轉基因,反對大氣污染,反對核能使用。盡管綠黨在法國和德國均為正式黨派,至今仍留有一些無政府主義色彩。

古皮爾與科恩-邦迪更進一步的友誼要等到1991年波黑戰争爆發。科恩-邦迪明确反對密特朗政府當時的旁觀政策,主張積極介入波黑戰争。古皮爾也在法國聯合了十幾位知識分子,支持幹預波黑戰争。“從那時起,我們在政治上成了特别親近的朋友,我們每晚一起吃飯,一起參加各種讨論會和集會遊行,努力說服曾經的極左派盟友們加入我們。”他們還一起去了薩拉熱窩,科恩-邦迪現身聲援,古皮爾拍攝紀錄片,同行的還有著名作家貝爾納-亨利·列維(Bernard-HenriLévy)和安德烈·格魯克斯曼(AndréGlucksmann)。“正因為我們的想法相同,所以成了很好的朋友。”

在薩拉熱窩,古皮爾拍攝戰争,拍攝因流亡而失散分離的家庭,也拍攝廢墟上空的飛鳥。後來他還去了盧旺達拍攝慘遭大屠殺的圖西族人,拍攝車臣人,也拍叙利亞難民。

古皮爾積極介入政治的熱情始終存在,隻不過離共産主義越來越遠。“2016年底古巴領導人卡斯特羅去世的時候,我邀請他來我的節目。”法國文化廣播電台台長桑德琳·特雷内(SandrineTreiner)回憶說,“他一上來就反對卡斯特羅,和其他嘉賓使勁争吵。直播結束後,我狠狠責備了他,他卻特開心,像個成功調皮搗蛋的孩子一樣,我瞬間也就消氣了。”

如今古皮爾已經66歲了,有5個孫子孫女。可就在去年底,他還在巴黎地鐵裡和人打了一架,不是為了革命,也不是為了電影,就是因為和兩個小流氓發生口角。

而在結束歐洲議會議員長達20年的工作退休之後,科恩-邦迪請法國《世界報》記者為他認真寫了本傳記。2013年,他為自己68歲生日舉辦了一場極為盛大的生日派對。此後他将更多激情傾注在足球上。2014年巴西世界杯,他邀請一名記者和他一起開車橫跨巴西,拍了一部公路紀錄片。本屆世界杯,他成為法國電視台和廣播電台的特約評論員,幾乎一場不落。

去年法國總統大選,古皮爾與科恩-邦迪的友誼再進一步。“法國的未來不會是極右派勒龐或極左派梅朗雄,也不會是中右派菲永。我和科恩-邦迪都喜歡馬克龍倡導的歐洲政策。”兩位法國曆史上著名的反叛者,就這樣被一位1968年之後出生、沒有經曆過五月風暴的年輕人所吸引。

“我和科恩-邦迪第一次見馬克龍是在2016年6月,那時他還是奧朗德政府的經濟部長,正準備去巴黎政治學院參加一場辯論,我們在一家小酒吧和他聊天,一上來就對他用‘你’稱呼而不是‘您’。他聊着聊着便翻開了自己的小本,問我們倆:‘你們覺得我應該什麼時候從政府辭職?’那時他準備從奧朗德政府辭職的決定還絕對是個秘密,我一下就覺得他是個很自信的人。他後來和我們說:‘我們需要再見面。’”

從此之後,在古皮爾和科恩-邦迪心裡,馬克龍就代表着法國的未來。競選宣傳期間,兩人為馬克龍提供了很多建議,包括競選綱領中許諾的具體政策。但随着馬克龍當選總統,他的改革政策愈趨平和,在接收難民的政策上也變得模糊。這才有了古皮爾和科恩-邦迪在《穿越》中對馬克龍某種形式的質問。“歐洲,是我們最後的烏托邦。”古皮爾說。

(參考資料:《五月風暴,四十年反思》,汪民安主編;《烏托邦的年代》,讓-克勞德·卡利耶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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