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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齡農民工老徐的最後一搏

時間:2024-10-23 08:06:15

54歲的徐向榮是中國5000萬高齡農民工中的一個。他因病返鄉背後,是中國又一代農民工集體謝幕

來自湖北農村的空巢男人徐向榮,54歲這年成了一名“北漂”—在北京CBD一家建築工地做鋼筋工。他想趁着身體尚未完全被掏空,還有一些力氣,出門“掙點小錢”。年輕的時候,他為家庭活、為子女活;現在,他主要為兩個長年在外打工的兒子活。

徐向榮有過兩段婚姻。第一任妻子死于自殺,第二任妻子兩年前病逝。她們各留下了一個兒子,大的29歲,小的23歲,都還沒有成家。

和他這些年從事的工作一樣,徐向榮的人生履曆主要由灰色構成。早些年,孩子們尚小時,他嗜酒、濫賭,到處跟人瞎混,一度在監獄待了兩年。後來,他到煤礦打工,奔波于河南焦作和山西太原兩地。雖然工作辛苦、危險,但來錢快。等年紀更大一點兒,人們開始叫他老徐時,他回到了家鄉十堰的建築工地上。

他幻想着高大上的首都北京會成為自己晚年生涯裡的一抹亮色。老鄉陳八千是他的一個參照。陳八千在北京的建築工地上幹了十多年,靠着多年的打工積蓄,在十堰市區買了房子,由此成了城裡人。

徐向榮想好了開頭,卻未猜中結局。他的“北京夢”剛剛開始,旋即就被一場疾病打敗。為此,他不得不踏上回家的列車。

實際上,他的北京故事即使不終止于身體的不支,也有可能終止于北京一些建築工地上不成文的規定—55歲是臨界點,超過這個年齡,很多工種都被限制從事,要麼做一些簡單的打雜工作,要麼被辭退。

遭遇這種困境的不隻徐向榮,由于年齡問題,大量臨近或超過55歲的農民工,開始陸續返鄉。這也是中國又一代農民工的集體謝幕。

徐向榮動身前往北京時,沒有考慮太多,隻是簡單地想再搏一把。

從38層開始的“北京夢”

徐向榮沒趕上北京第一高樓“中國尊”的建設。規劃高度為528米的中國尊位于北京CBD地區,鄰近央視“大褲衩”和過去的北京最高建築“國貿三期”,預計2017年7月結構封頂。

老徐所在的湖北這家勞務公司主要負責土建,老闆接下了CBD地區3個工地上的部分工程——除了中國尊,另兩處分屬泰康人壽和正大集團。他抵達北京時,建築隊已轉到了正大集團的項目上:北樓基本封頂,南樓建到了38層。

老徐的工作從南樓38層開始,被分配的任務是“綁鋼筋”。相對于各種搬運工作而言,這算不上特别重的活兒,也算不上技術活兒,不需要專業的資格考試。他之前沒有做過類似工作,但在陳八千的現場教學下,上手很快。

陳八千的手機裡存着幾張他們的工作照:腳下堆着各型鋼筋,折起來的,直的,長的,短的,頭頂是密密麻麻的腳手架;他們把鋼筋立出柱子的形狀,然後用手上綁鋼筋的套子一點點把它們圈綁起來;套子又長又重,他們拿着套子在柱子四周的腳手架上爬上爬下,“一天彎腰上下很多次”。

44歲的陳八千是老徐在十堰工地上認識的“大哥”的弟弟。“大哥”跟老徐同歲,少年時得了中耳炎,沒治好,落下病根兒,不戴助聽器沒法跟人正常溝通。前些年,“大哥”主要在十堰的建築工地上幹活,近兩年陳八千把他帶在身邊,一為方便照應,二來“是個伴兒”—父母去世得早,兄弟兩人相依為命長大,感情很深。

在陳八千眼裡,老徐幹活兒麻利,不比年輕人弱。老徐其實是力不從心的,“從來沒幹過這麼重的活兒”。

早年外出打工前,徐向榮曾很認真地想要幹一番事業。第一個妻子會裁縫手藝,他就琢磨着開家縫紉店。意外的是,孩子剛生下來半年,妻子就自殺了。

老徐家在上世紀80年代投資過魚塘,不怎麼成功,最後還欠了信用社一千多塊錢。老徐成家後,父親給他分了600元的債務。那時他在工廠上班,一個月工資才100多元。為此,妻子跟父親鬧了别扭。

老徐分析,這可能是妻子自殺的導火索。“她脾氣怪,我怕得很,但是是同學,感情好。”至今他都無法确定妻子的死因。

第一任妻子死後,老徐喝酒、打牌,消極了很長一段時間。兒子6歲時,他迎來第二段姻緣,第二任妻子小他12歲。婚後,他老實了一陣,但沒多久,就又開始玩牌,“輸赢多少都無所謂,心情不好,就一醉方休”。

常跟社會上的人厮混,他為自己招來了一場牢獄之災。對于這段往事,他有些羞于提及,一句“做人有點輕浮”匆匆帶過。他還記得妻子指着自己罵:“你個沒腦殼兒的。”

從獄裡出來,老徐在河南焦作和山西太原的煤礦待過幾年,“在那裡開煤車”,把煤從地下運到地面。“後來國家不讓開采了,幹久了對身體有害,對生命也有威脅,白天出去晚上不一定能回來。”加上煤礦開采成為夕陽産業,他回到了老家。

他有點懷念在煤礦的日子,那時他還年輕,“一天下來,不覺得怎麼累,現在不行了”。偶爾他還把妻子和孩子帶在身邊,下工回家能吃上現成的飯。

提起第二任妻子,老徐全是贊美。“我那媳婦兒真的好得很,不管認識不認識,為人處世好得很,也聰明,看電視,我們看不懂,人家看得懂。”

2015年妻子生病後,他把她送到了十堰最好的醫院,“沒救回來”。直到現在,想起她,老徐仍會掉淚。

相對于這兩段“失控”的婚姻來說,外出打工成了老徐生活中為數不多可以自我掌控的事情,比如2017年年初他決定來到北京。

但随着年齡漸長,他開始發現,身體似乎也在失去控制,稍微重一點的體力活,明顯吃不消。

老徐有點懷念在煤礦的日子,那時他還年輕,“一天下來,不覺得怎麼累,現在不行了”。偶爾他還把妻子和孩子帶在身邊

“我們在這兒,太低了”

CBD的高樓是向上蓋的,但老徐說自己的人生是向下的。曾經,他自己是這種下墜的力量之一。後來,他企圖通過打工的方式,調轉生活的走向,但效果并不明顯。

54歲的這次遠行,是他的又一次努力。

見到老徐,是在3月底的一天傍晚。他們的集體宿舍在順義,離首都機場不遠,一街之隔是京旺家園小區,那邊是紅頂高樓,這邊是藍頂白皮的臨時集成房屋。宿舍空間不大,放了5張上下鋪,但隻住了7個人。可能跟大家行李比較少有關,地面空間綽綽有餘,放張桌子,吃飯、打牌一起搞定。

聊完天後,陳八千拉着他和大哥一塊出來喝酒。酒是老徐在小賣部裡買的,一瓶500毫升的牛欄山二鍋頭。由于老家人晚上愛吃面,他們特意找了一家面館—盡管老徐總覺得北京這邊的面不如老家的好吃,“家裡的面都是新糧做的”。

面館不大,挨挨擠擠放了4張桌子,卻是他們近期走進的最好的一家餐館。平時,他們要麼吃食堂,要麼在路邊攤吃6塊錢一盤的餃子。

“來之前不知道他們幹這麼重的活兒。”老徐又強調了一遍工作的不輕松。他給陳八千、大哥把酒倒上,又倒了一杯給自己。他的眉頭有一道明顯的紅色劃痕,“搬鋼筋的時候,力氣使大了,哐當一彈,蹭的”。

老徐愛喝白酒。年輕時,他借酒尋歡;現在,他借酒解乏。

他知道國貿的樓很高大,提起時有些驕傲:“你去過那邊嗎?”隻是他并未花心思去刻意感受北京的繁華,更多時候,他穿梭于塵土撲撲的工地上,或者待在逼仄的宿舍裡睡覺、在手機上看劇。

小區裡有免費網絡,陳八千給他下了54集的電視劇《咱家》,給自己下了農村題材的《家有大姐》。

從他們的住地到建築工地,看起來挺遠,但因為錯過了早高峰,路上并不耽誤時間—他們的大巴車早上5點20分準時發車,通常6點不到就到了工地。

早上的工地口很熱鬧,早餐車蜂擁而至,賣二手衣服鞋子的攤位也早就鋪好。老徐愛買點粥當早餐,吃完休息會兒,6點半趕到崗位。随後的12小時,是他和各種不同形狀、重量的鋼筋打交道的時間。

似乎有一群人,一直在追着為他們服務。趕完工人們的早高峰後,下午5點,這些人又開始出現在工人的生活區,仍舊以販賣各種舊衣服舊鞋子為主,大多數物品不超過10元。

陳八千想得比較多。“這些人就是覺得我們會買。”他有一種被看不起的感覺,“我們在這兒,太低了。能理解的,就說辛苦。不理解的,就說穿得髒兮兮的……被看得太低了。”

可能也因為這,他和老徐都特别注意,從不穿髒衣服上街,公衆場所盡量保持體面、幹淨。

疾病

徐向榮兩年多前認識的陳八千。原本2016年年初他就打算到北京的,票都買好了,臨上車前打電話說去不了,讓陳八千幫忙退票。第二任妻子的去世,給了他很大打擊。去年一年他都在家歇着,緩和情緒。

2017年,他卻一反常态地堅決。新年剛過,就從鄉下老家乘坐一個多小時的汽車趕到市裡,敲開了陳八千家的門,說“無論如何我要跟着你去”。

這是老徐第一次正式到北京,之前他隻是在北京西站轉過車。

年後正大集團工地上的活兒少,老徐等人常常幹一段就休息三兩天。閑暇時間,陳八千愛騎着小黃車上街溜達,老徐不愛出去,常窩在宿舍裡。北京給老徐的最大感受是,市區很大、國貿很美,但也僅限于此,他沒有任何想探索這座城市的沖動,理由是“去哪裡不得花錢”。他甚至沒有去過天安門。

4月初,老徐突然感到身體不适,咳嗽不停,不得已請了好幾天假。起初,他以為是自己常一身大汗站在38層的通風口工作引發的着涼感冒,沒太在意,覺得打幾天針就好了。誰知病情越來越嚴重,到4月9日這天,喘氣都很困難。他趕緊打電話給陳八千,讓陳八千送自己到醫院。

在地壇醫院做完檢查,醫生告訴他不是感冒,是肺積水,情況兇險,得住院。

聽聞結果,老徐和陳八千都吓了一跳。老徐沒有北京醫保。陳八千替他算了一筆賬,他到北京工作這段時間,扣除每月發放的生活費,到手工資大約三四千塊錢,就算能提前拿到手,可能也不夠住院的費用—入院第一天,光檢查費,他就花了1000多元。

一番斟酌後,老徐決定回家治療,走醫保。為了省錢,在陳八千的建議下,老徐稍微感覺好點就辦了出院手續,“回社區醫院打針”。

4月13日,提着行李箱的老徐在北京西站見到了來接他回家的小兒子。那天到火車站的交通,也是陳八千為他規劃的最省錢的路線:一大早坐工地班車到國貿,再坐9路公交車去西站。

陳八千有些奇怪,明明是老徐在襄陽搞安裝的大兒子離北京更近,怎麼來的卻是在四川賣大貨車的小兒子?他心裡嘀咕着,電話也是小兒子來得多,沒怎麼聽說大兒子的情況。可别人的家事他不好多嘴。老徐護崽,隻輕飄飄地解釋說,“他(大兒子)請不了假”。

北京給老徐的最大感受是,市區很大、國貿很美,但也僅限于此,他沒有任何探索這座城市的沖動,“去哪裡不得花錢”。他甚至沒有去過天安門

回家

算下來,老徐在北京待了不到兩個月。他是進入陳八千的公司後,才知道北京的工地上有55歲的年齡限制的。國貿附近的幾個工地,也都把工人的招聘年齡卡在了55歲以下。

對于這些,他并不在意,“能幹一天是一天”。工地上,像他這樣年紀的甚至比他更大的也不是沒有。他們是一個數量巨大的高齡農民工群體。據國家統計局數據,截至2015年,全國農民工總量為27747萬人,50歲以上占比17.9%,達到4967萬人。

高齡農民工人數加劇的原因之一,是新生代農民工的減少延遲了他們的退休。農民工不再像之前人們想象的那樣,是永不枯竭的資源。

老徐是近5000萬高齡農民工裡的普通一個。他和他的同伴們,在過去幾十年裡,參與并見證了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城市裡摩天大樓越來越多、越來越高,他們的力氣逐漸被消耗殆盡,身體也因為衰老而開始萎縮、變矮,最終或主動或被動踏上返鄉之途。

老徐離開之後,陳八千一直在休息。他也想過回家,但這邊的工程什麼時候徹底結束,老闆遲遲不給消息,聽說下一個工地還沒有着落。

自2004年來到北京,陳八千參與過首都機場T3(航站樓)、北京會議中心、北京南站、中國尊等地标建築的建設。對于這座城市,他有着很複雜的情感。但這裡似乎從來都不屬于他,他也從沒想過在這座城市紮根、生存。

好幾次,他産生了回家後不再來的沖動。兒子大了,有時候也會問,“爸爸今年能不能不出去”。但真要留在家鄉,他又覺得沒有什麼可做。他老家屬丹江口水庫庫區,種地對水質有影響,早己退耕還林,回家務農也不現實。

為孩子上學考慮,2009年他在十堰市區買了一套期房,結果開發商拿到錢後,轉眼就把地皮賣給了下家。後來,房子沒蓋起來,開發商因為詐騙,至今在牢裡關着。他的10萬元首付也還沒有要回。

這讓他第二次買房時長了個心眼,特意挑了現房。一套140多平方米的房子,差不多耗盡他在外打工的所有積蓄。

“說實話,在外邊工地上,就是來錢快,平常一個月三四千、五六千,比家裡高一兩千。現在很多年輕人都在這裡幹活兒。”他坦陳,錢才是自己這些年外出打工的最大動力。

幾天前,他接到了老徐的電話,說新的檢查結果是“肺炎和胸膜炎”,無大礙,住上十來天院就好了。

老徐回家時隻帶走了衣物,新買的棉被和洗漱的杯子都還留在宿舍。陳八千不知道,老徐病好後,會不會回來—他離55周歲還有一段時間,也沒提是否就此接受最後一搏的失敗。

(徐向榮、陳八千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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