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甯和父親張全成隔着一個座位，坐在球場的看台上。兩人穿得西裝革履，表情嚴肅，面對鏡頭，有點拘束。
記者先把問題抛給了張玉甯，“迄今為止，你最引以為豪的進球是哪一個？”
他想了想，是2016年6月那場國足對陣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比賽。那是張玉甯在國足的首秀，表現堪稱完美，進了兩個球，還有一次助攻，他成了國足史上最年輕的首秀進球球員。“兩個都是頭球，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夢想吧。”他笑着說。
張全成聽得嘴角翹起，微笑是很克制的弧度。
他很少表揚張玉甯，盡管兒子是他傾注了全部心血的作品。他嚴苛地塑造了張玉甯的職業生涯，踢不踢、怎麼踢、在哪兒踢，都是張全成的決定，“我給他（張玉甯）的選擇比較少，培養是有框架的，要在框架裡來一步一步來，我總是扮演那個壞人的角色，就是給他挖坑，讓他從一個坑跳到另一個坑。”“我同意。”張玉甯在旁邊輕輕插嘴。
某種意義上，張全成的霸權主義風格成就了張玉甯，但是當運動員的強大自我開始萌芽，這種關系也變成了控制與反控制的角力。張玉甯18歲時接受采訪說：“在18歲到21歲之間，我們的思維方式限制了我們，因為我們太受我們家長的控制，這時候需要完全獨立……隻有他們（父母）把我放棄了，我才能得到另一種我想要的東西。”
就像大多數的父子關系一樣，這場角力的結果可以預見：所有的兒子都會長大，所有的父親都會老去，力量此消彼長，迎來一個令人欣喜而又傷感的換位。采訪當天，21歲的張玉甯用發膠精心打理了發型，47歲的張全成把灰白的頭發全部染黑，他們站在一起拍了很多照片，張玉甯把合影發到了微博上，說：“第一次發現我們同框像兄弟一樣。”
也許，那更符合他理想中的父子關系。
某種意義上，張全成的霸權主義風格成就了張玉甯，但是當運動員的強大自我開始萌芽，這種關系也變成了控制與反控制的角力
“想踢球隻能這樣”
關于張玉甯父子，網上有一張流傳甚廣的照片，2002年在韓國光州的世界杯賽場上，國足對陣哥斯達黎加隊。看台上，年輕的張全成舉着五星紅旗，比出V字勝利姿勢，旁邊是小小的張玉甯，戴着“中國隊加油”的紅色頭巾，父親一臉笑容，兒子一臉懵懂。
彼時，5歲的張玉甯并不能理解現場的山呼海嘯，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全部人生都與足球有關。很多年之後他回憶那場比賽，隻記得所有人臉上都是紅色的，貼滿了紅色的五角星。
那是國足的巅峰時刻，有史以來第一次闖入世界杯，全中國的球迷都為之歡欣鼓舞。然而，夢想實現之後，是殘酷的現實差距：國足小組賽三戰皆負，沒有進球，草草收場。
國足後來的故事，人們都知道了，他們成了中國最安全的調侃對象，但當時的張全成一心一意要帶着兒子獻身這項事業。他的想法是：“五歲半的小孩已經有意識了，我帶他去看世界杯，就是要刺激他，讓他從愛好變成向職業球員發展。”
張全成是個鐵杆球迷。1990年，為了看意大利世界杯，他從五金店買來一台電視機，17寸的彩色電視花了1850元，這在當時比一個普通中國人一年的收入還要多。他對1989年中國男足“隻差一步到羅馬”的遺憾耿耿于懷：在還有14分鐘就能結束比賽出線時，中國男足遭遇了“黑色三分鐘”，卡塔爾隊在短短三分鐘内連入兩球，以2:1反超。
上世紀90年代，中國足球開啟職業化改革，甲A聯賽在全國範圍漸漸興起，張全成成為那個黃金時代的見證者。他到處奔忙，有各種出差機會去現場看球，作為申花隊最早的球迷，他去得最多的是上海。
他總說，張玉甯接觸足球從娘胎裡就開始了。張媽媽懷着張玉甯時，正趕上1996年歐錦賽，張全成在家裡放了兩台大電視機，同時觀看比賽。
張玉甯出生于1997年1月，性格堅定的張全成給兒子取名都帶着凜然之氣，“玉甯”取自“甯為玉碎，不為瓦全”，弟弟取了後半句，叫張玉全，現在也在踢足球，司職中後衛。
六七個月大的時候，張玉甯追着玩具球玩。張全成不知從哪裡看出張玉甯有踢球的天賦，把所有的玩具都換成了足球，還特意托人從香港買了一個小孩玩耍用的一号球。連張玉甯看電視也被嚴格管理，隻能看《足球小将》。
張全成身上有着溫州人特有的實幹精神，笃信幹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幹好，“（張玉甯）既然踢球了，就要以成為最頂尖的職業球員為目标。”2002年，他把張玉甯送到了上海，跟随康德信學習足球。練完了一個夏天與秋天，張玉甯第一次回家，整個人被曬得黑不溜秋。
張全成覺得兒子很幸運，一開始就跟對了人，沒有走彎路。“中國踢球的小孩裡，有天賦的人很多，但是其中走彎路的人也很多。有的是自己撐不下去，有的是家長撐不下去，有的是外圍(傷病)的因素，100個人裡可能1個也沒踢出來。當運動員也是需要有這個命。”
從張玉甯開始踢球起，張全成就開始做長遠的規劃，想讓兒子去德國踢球。2005年準備辦移民到德國，已經聯系好了多特蒙德的青年隊，但當時考慮到張玉甯太小，對出國踢球表現得不是很情願，最終還是放棄了。
2009年，張玉甯被杭州綠城隊看中，進入綠城梯隊。雖然家境富裕，但張全成要兒子别搞特殊化，隊裡發什麼就穿什麼。他從來不給張玉甯零花錢，隊裡發的獎金，也要拿走。
那個時候，張玉甯穿修補的足球鞋，沒有零花錢，買不起好看衣服，還時常被人挖苦老爸開豪車住洋房。偶有抱怨，張全成從不會用軟語安慰兒子，“我告訴他想踢球隻能這樣，如果不踢球，什麼苦都不用受，我們身邊的人幾乎沒有理解的。”張全成說。
在他看來，如果不是這麼嚴苛的培養，張玉甯不可能有今天的成績，“我到現在也不想對外界說，有幾個父母給孩子穿小鞋、讓孩子吃虧的？我算一個，不然張玉甯沒有今天。”
“有個這樣的爸挺好的”
張全成還記得那張紅牌。
那是2013年的父親節，張玉甯代表浙江隊參加全運會，在比賽進行到78分鐘的時候，他被教練換下場。下場後，他沒有回到替補席，而是一屁股坐在邊線外，抱着頭。裁判勸說他離場，他不說話，直接脫下球衣，又坐了下來。主裁判直接出示了紅牌，張玉甯變得憤怒，光着上身開始罵。
沒有人知道他情緒失控的原因，除了坐在看台上的張全成。
如果是平時，他會訓斥張玉甯，但這次沒有。“那張紅牌是為我得的，他想用一顆進球來作為父親節的禮物……他不理智了，那是小孩子天真的一面。”
賽後張玉甯發了微博，“事情發生了，反省自己，隻有真正的成長才能對得起關心我的人，不論怎樣，爸爸，節日快樂。”張全成在下面留言，是三個大拇指。
此前和此後，張玉甯在很多比賽裡進了很多粒球，但張全成還是記得那個抱頭坐在場邊的孩子，一想到心就變得柔軟。
那是父子之間少有的溫情時刻。在那麼多年漫長枯燥又不知道前途在哪兒的訓練和比賽中，他們并肩作戰相依為命，卻很少表達對彼此的愛。
張玉甯對父親的溫暖回憶還停留在很小的時候，每次他受傷或者生病，張全成都會先教育一番，怎麼又這麼不小心，“教育完之後，肚子難受了，他就把手搓熱，放在我肚子上，讓我覺得暖，那個時候就覺得，哎，有個這樣的爸挺好。”
47歲的張全成把兒子的事業變成了自己的生活和事業。在很長的時間裡，他是張玉甯的父親、教練，也是醫生，兒子的比賽日是他最重要的日子，一般都會到場觀看。微博上都是和張玉甯有關的信息，比賽視頻、采訪、點評。他準确記住張玉甯每一個階段的數據，身高、體重、進球、助攻，一眼就能看出統計數據的誤差。
也許是因為父親巨大的付出，張玉甯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小時候踢足球隻是覺得踢球很有意思，後來就想要從足球上獲得自我價值的認同，被人尊重，希望事業上能讓爸爸覺得驕傲，讓自己家人過得更幸福。
那麼多年漫長枯燥又不知道前途在哪兒的訓練和比賽中，他們并肩作戰相依為命，卻很少表達對彼此的愛
獨立以這種方式來臨了
張玉甯的偶像是卡卡，偶像退役之後，換成了梅西。他夢想着和這些足球世界裡的頂尖人物好好踢一場球，他想要站上歐洲頂級聯賽的賽場。“我想要去足球世界的最高舞台表演……他們踢得太好了，隻有踢到一定程度，才知道他們踢得有多好。”在歐洲立足，成了他和張全成共同的夢想。
2015年6月，張玉甯轉會荷蘭維特斯俱樂部。不過，這并不是一個夢想實現的故事，而是他職業生涯最坎坷的階段。轉會之前，他參加成都四國賽扭傷了腳踝，一直承受傷病的折磨。他回憶在荷蘭的那段日子，“每天都很難，要承受很多，有球隊自己的競争，有和對手之間的競争，有和主教練的溝通問題，當然還有合同的長短。”
張全成很少去看他，他想，如果張玉甯連這些事都承受不住、應付不了的話，他就立馬讓他回國，還留洋做什麼？在他看來，這次留洋，就像是動物世界裡把幼崽踢出去，需要自己學會覓食的技能。
張玉甯想要的獨立以這種方式來臨了，他發現，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在遙遠的異鄉，孤獨和傷病隻能自己承擔。多年的嚴苛訓練開始體現出效果，他表現得很自律，不玩遊戲，不訓練的時候就看書，訓練強度過大時，就去球隊的水下跑步機上鍛煉，快速恢複身體。2016年3月，張玉甯終于收獲了在荷甲的第一粒進球，他興奮地發了微博：“我将我在歐洲的第一粒進球，獻給我最愛的，我的家人，感謝主。”配圖是一家四口在2015年的合影，這條微博張全成轉發了。
然而，之後的故事依然算不上順利，張玉甯上場的機會還是不多，更多的時間是随隊飛來飛去，他覺得很煎熬，“如果你在俱樂部一直能打上比賽，可能旅途再折騰你都不會覺得累，但現在更多是在飛行，可能會想得多一些，這麼做是為了什麼，這麼做要幹嗎……”
這是張玉甯自己必須面對的困境，張全成無法緩解這種壓力。“他（父親）肯定是很想緩解我的（壓力），可是我已經是個大人了，這個不是他想做就能做的，他對我語言上的（關懷）會比較少……可能學會承受外界的壓力，就是成長的過程吧。”
2017年7月，張玉甯轉會到英超西布羅姆維奇俱樂部，之後被租借到德國不來梅隊，迄今為止，還沒有上場機會。這個被恒大前主帥斯科拉裡盛贊為中國未來最好中鋒的人，是目前碩果僅存的還在征戰歐洲聯賽的中國球員，在沒有機會上場的情況下，人們并不知曉他還能堅持多久。
當前中超球隊重金引入外援，本土球員極度稀缺，很多中超球隊向張玉甯伸出了橄榄枝，都被張全成委婉拒絕了。“現在還不是掙錢的時候，等到張玉甯完成夢想，登陸五大聯賽，超過日本球員後才會考慮回國。雖然夢想也有可能實現不了，但也要等到完全實現不下去的時候才會回來。”在這一點上，父子保持了一緻，他們像是回到了原點，并肩作戰，相依為命，等待一個不知道何時降臨的前途。
張全成很樂觀，在他看來，足球本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誰說足球踢個5年就能踢出來，足球第一步就是15年，第二步還得10年，其實真正出成績都是在二十八九歲、三十歲左右，你看聯賽拿冠軍的、世界杯拿冠軍的、洲際杯拿冠軍的，都是在二十七八歲。”他覺得張玉甯的路，還有很遠。
今年的父親節很快就要來臨。采訪的最後，張玉甯用中文和德文說了句“父親節快樂”，兩個人都有點無措，最後選擇很正式地握了個手，張全成笑着說：“像簽了個合同。”
大概，那是一份不會解約的合同。
來源：人物（ID：rewumag1980）
張玉甯和父親張全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