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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克騰格裡

時間:2024-10-23 01:39:03

奎克騰格裡,為新疆巴音布魯克蒙古族信仰與文化象征的最高體現,意為:青天。

文·圖/劉湘晨

隻有巴音布魯克,才能用“風絞雪”這樣一個純本地概念,來描述風暴驅動雪塵彌漫天地的情景。相隔十數年,再赴巴音布魯克,出乎意料的讓我一下難以适應——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遭遇“風絞雪”:雪暴的面積很大,原本可以透視的曠野被雪塵密集填塞,成為無邊無際的由兩座相抵的龐大山體展開在一片遼闊原野來容納的一種物态懸置在天地間。隻有在邊緣,才能看到滾動的雪塵如水漫流,幾米外的樹、電杆和遠處的山都被遮蔽了……

據說,此種境遇常有不測。每遇“風絞雪”,巴音布魯克人馬都不會貿然上路。在巴音布魯克蒙古人看來,一切自然現象——尤其類似于“風絞雪”,無不為天啟。因為人的眼睛、耳朵和心靈,現在已喪失了原本與天地隐秘本質溝通、對應的能力。

很多年前,由伊犁河谷經天山中道,我曾站在巴音布魯克的西部邊緣長久瞭望。那時候,巴音布魯克的草深沒膝,有風吹過,會看到草浪依風低伏,一直蕩去天邊。從鞏乃斯林地以下,東抵巴倫台山谷,大約200多公裡;南北貫穿的獨(山子)—庫(車)公路超過500公裡,這樣一片闊地,夏季都被綠草覆蓋。作為新疆最大的草原綠地,巴音布魯克宛如一塊碧綠的翠玉,嵌在大片粗砺與怆涼之間,讓人不禁匪夷所思:

面貌一緻的草原,一色的蒙古族土爾扈特部子孫,地理與人文高度統一。

其實,還有另一種更為遼闊的背景呼應:

塔裡木盆地是古往今來絲綢之路的主要通道,有人将其更詳盡地描述為集探險、朝聖和商貿諸功能為一體的大通道,通道連接的是數千年繁纭複雜的文明交彙;

準格爾盆地由絲綢之路的天山北道與歐亞草原的東方大通道繞盆地南北邊緣緩緩劃過,阿勒泰的黃金最遠曾抵達兩河流域和阿拉伯灣;

夾在上述兩大通道網束中間的,是穿過巴音布魯克草原的天山中道。兩千年的“天馬之路”和由久遠延續至今的遊牧大通道,由西向東綿延近1500公裡,其間被發現的多處岩畫,無一不在表達遠古人類對自然的禮贊與膜拜。

在上述這樣一個廣闊而内涵駁雜的文明拼圖中,巴音布魯克草原以她完整的大片綠色,成為這張文明網中的一個銜接點。

遙想當年,蒙古鐵蹄踏過,最終建立橫跨歐亞的帝國版圖達3300萬平方公裡(另一說4400萬平方公裡),古今中外,無可比拟。與遙遠的先祖相比,今天的蒙古族子孫,還有哪些相似或不似之處呢?

我首先到訪的是達楞達坂一帶。接待我的主人卡瑪儀表堂堂,60多歲還在照料自家的畜群。老人沒有興趣放羊,每天吆着100多匹馬和300頭牦牛在日月間往複。一望無際的雪原,把暴烈的馬群和野性難馴的牦牛吆往一個地方或再吆回去,騎馬的強度與奔跑的頻率遠不是他這個年紀的人所能駕馭的了。但老人不這麼想,他不願意在和靜縣城的暖氣房子裡喝茶陪孫子們,而更願意在他的馬背上,每天奔波在雪原上。

最初,我就是在卡瑪老人馬鞍的一側看到了吊挂的幾圈繩索。當時,我不知道那就是巴音布魯克著名的套馬索,不知道在世界上如今蒙古人所在的地方隻有巴音布魯克還在用套馬索,也不知道套馬索之于巴音布魯克蒙古人具有的種種象征性意義。

不過,我最終還是離開了達楞達坂,離開了卡瑪老人——至今,仍覺得欠老人一個說明。

達楞達坂一帶,現在已很難見到蒙古包了。牧民住的房子有土坯房、石頭房、磚混房,最誇張的是彩鋼房和一次性澆築成型的水泥抗震房,看不出與草原的任何内在聯系。另一個原因,達楞達坂一帶的牧民牛羊多,卡瑪老人那樣擁有大畜群的不在少數,他們多已遷居縣城,各家也都雇了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和原本務農的維吾爾族代牧,已沒有多少人還願意每天在草原上喝奶茶。蒙古族原有的家居概念和社區不複存在,找個酒友或參加草原一年一度的祭敖包,已屬奢侈。

經兩位好友介紹,我來到了巴音布魯克傳統說法的“二鄉”——巴音郭楞鄉,最終選擇了奎克烏蘇村。我所在人家的男主人公叫彭才,3個兒子都在家随父親放牧,是個比較傳統的蒙古族大家庭。剛到彭才家的時候,他們一家人住在春牧場,除不大的擠了三張床的一間土坯房,相距二三十步外就是一架氈包。顯然氈包有些年景了,拼接起來的純毛氈片盡是被雨雪多年浸濕流淌的水紋,與如今“世界自然遺産——巴音布魯克風景區”夏季遍野的化纖布的旅遊氈包不是一回事。

搬進城裡之後,蒙古人多種擇業的可能和他們遠離草原以後的種種行為,很難與數千年蒙古人的曆史形象與定位相符。彭才一家的狀态與所用的氈包,讓我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氈包和類似于氈包的種種信息,都在給你描述一種安适、踏實、畜糞煙火缭繞的氛圍。

彭才和他的兒子們,每天早晨都會把數十匹馬從草場吆進馬棚或羊圈,抓好馬備鞍,然後騎上馬再去吆牛吆羊群。這時候,離不開的就是套馬索。彭才和3個兒子都是高手,把馬群吆起來,揮動套馬索,跑動中追着馬群把套馬索抛出去,奔跑中的馬就會被猛然勒住,很難掙脫。我發現套馬索的使用很普遍,套牦牛、黃牛,最誇張的就是他們抓一隻羊,也會拎着套馬索甩出去。

我看了看彭才家的套馬索,大拇指粗,有高山專業登山索的硬度和韌性。真正的牧人,随手攥根牦牛毛繩、麻繩或哪怕一條軍用背包帶,也能得心應手。帶着套馬索,說明在巴音布魯克出入的環境離不開畜群。同時,也是一個牧人一身本事的證明。可以說,套馬索已是巴音布魯克男人們的另一個身份證。

不過,初入彭才家,尚有不少事讓人費解。每日兩餐或三餐,或者随意幾片包爾茨克(用雙面鐵鍋烤制的大餅)喝茶,無論來客長幼或身份,第一碗茶或第一碗飯一定不是給客人的,而是給主人的,這與我通常熟悉的新疆其他草原民族不一樣。我幾次看了彭才一家的表情,沒有誰不舒服,唯有我一下子不适應。實際上,經過漫長的戰争年代,喝茶喝酒,蒙古人都在用這種方式表示對客人最大的敬意與誠意。自家嘗試之後再奉獻客人,即使有意外,客人也可無憂,由此形成傳統。

再後來,我發現第一碗茶飯的寓意更為複雜。極突出的一點,是第一碗茶或飯在家庭等級秩序的建立與認可中所暗示的豐富含義。

一般而言,家裡每天、每餐的第一碗茶或飯,一定是給男主人彭才的,這是他家未置可否的本源與出發點。但後來,我又發現女主人才才每次茶飯的第一個對象不是彭才,而是二兒子才熱。

在彭才家的4個孩子中,為了哥哥、弟妹能夠順利上學,才熱自小随父親放羊,連進城看一眼的機會都不多。每年牧場數季,轉場或守着羊群風雪無阻,别人能離開,唯才熱離不開半步。據說,在草原上,每一家差不多都會有才熱這樣一個孩子,為全家作出怎麼估量都不過分的犧牲。

如果長子達米仁加甫在場,情況就有些複雜。女主人會把第一碗茶或飯給彭才,後來更多地再給長子。這個過程悄然發生,隻是後來變得更明确、更肯定。

在巴音布魯克草原,彭才和他老婆應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對夫婦,妻子才才身高不足一點五米,佝偻的腰背會使她的實際身高更低,但4個孩子個個出衆。

與蒙古族小夥子通常的圓扁臉不同,長子達米仁加甫秀氣得堪稱英俊。高中畢業前後,他離家外出随車跑運輸,給人蓋房子當小工,在酒店當行李員,去啤酒廠做包裝工……有着同齡孩子少有的閱曆。家裡挖井、牲畜轉場及每年的牲畜買賣,這些大事已開始由達米仁加甫決定。自此,更多草原本色的父親漸已走向年邁,長子開始在各個方面頂替家庭主人的角色——從一年米面油的購進、添置其它必需品,到誰買什麼衣服。

草原年複一年,兒子最終會在方方面面全面取代父親。而在彭才家,這個戲碼從開始經過高潮長達數年,到我在場的時候已近尾聲,雙方隻是一下不适應。至此,隻要長子達米仁加甫在場,媽媽的第一碗茶或第一碗飯,一定是遞給長他的。或早或晚喝茶、吃飯,彭才已在慢慢适應。這是蒙古族久遠之前延續至今的草原法則,總在以最大、最強的優勢組合保證最合理、最有利的選擇與方式,與新疆其他草原民族的長老體系和以長老為核心建立的家族等級秩序極為不同。

巴音布魯克蒙古族牧民的宗教概念,亦如他們所在的草原一樣廣大無邊,充滿模糊與不确定,讓人一下難觸邊際。

彭才家每次轉場搬遷,都會小心放好紅色合成革皮的一個小箱子。氈包架起來,最緊要的就是打開箱子取出一面鏡框擺放在氈房正中,鏡框之上會搭一條黃色哈達,鏡前擺放一隻銅制酥油盅。鏡中并嵌兩幅畫像,左為佛祖釋迦摩尼,右為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創始人宗喀巴。我注意到,畫像所擺方向極不确定。沒有哪個方向一定可以或一定不可以,一般架氈包會依據地勢之便而定。

每天早晨起來,女主人才才的第一舀水、第一碗茶或飯,盛宴的第一塊肉,一般都會擺放在鏡框之前。随後,她會出門把水或茶潑向天地各一半。不過,這些每天的例行儀式不是很嚴格,因為忙或其他什麼狀況完全會不做,亦如鏡框前的酥油燈時亮時不亮。再就是前後的次序,敬天地與敬佛祖,非常不确定哪個在前或在後。

在新疆,諸如帕米爾高原、塔克拉瑪幹沙漠腹地或巴音布魯克,極度嚴苛的生存環境常會使宗教信條的尺度适度放松。或者,選擇相對寬松的戒律以适應環境。更深層的原因,适宜一種環境或傳統超過千年以上的民族,基于原有基礎形成的認識并不會随着變遷而消失,對新介入的文化始終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前提與參照,巨大的牽引力常會使新介入的文化發生或大或小的改變,甚至完全變形。

蒙古族逐水草生息的遊牧曆史,決定了他們對自然始終保持着最敏感的心靈感應。對以“騰格裡”或“奎克騰格裡”為代表的諸多自然神的崇拜,成為他們信仰的底色。最關鍵的還有,蒙古族天似穹廬、風吹草低的環境與遊牧方式從未改變。接受藏傳佛教之後,格魯派的天地觀念及達觀的處世态度被普遍接受,融為一體。所以,巴音布魯克蒙古族的宗教構成不能視作“二元構成”,而是原有自然崇拜(包括後來的薩滿教)與藏傳佛教的銜接融合。在蒙古族的生活中,最明顯的是寺廟的出現和喇嘛的無處不在。婚喪大事及年節慶典,喇嘛的誦經聲和喇嘛行為貫穿的環節必不可少。巴音布魯克信衆禮佛拜寺已是傳統,大壽或發大财的還願會點亮一千盞酥油燈,誦經達一日或三日。

夏季之後,在轉往冬前牧場之前,長子達米仁加甫賣了200隻當年的羊羔,而後請了他的一位發小喇嘛來家裡誦經還願。整個過程完全是佛事程序,表達的動機有牧收的報償,有被眷顧的感恩,有為一家人的祈福,有為來年的祈願……這個中間,你很難區分哪一部分是純宗教的表達,哪一部分是天願與人意感應,哪一部分受惠于蒙古族數千年甚至更久的天地神靈,哪一部分為佛光普照……一切都在、都是,又無法确指或截然分割。

通過整個儀式,氈房内的一切物品都被加持。伴随着喇嘛的誦經,家裡挑出來的一匹馬、一頭牦牛和一隻羊同被祈福。三頭牲畜都被淋灑了酥油,頭上綁了紅色、黃色或綠色的布條,成為放生牲畜。這個環節,無疑強化了巴音布魯克蒙古族所在的遊牧環境。牛馬豐盛的動機是蒙古族由來已久、最為古老的認知基礎,隻是用了喇嘛教的方式來表達。

與蒙古族所在的區域相同,在巴音布魯克草原,讓飲者和旁觀的人都極為混亂的就是酒。酒,無疑具有不可替代的神聖性。貴客上門,每有大事或大典,酒不能缺。主人向客人敬酒,一般先後兩杯。接酒的人頌詠贊詞,敬天敬地敬主人,酒成為表達極緻的最高形式。或者說,是實現終極表達的最高形式。如此,所有的祭典與儀式,酒都被廣泛使用。

在久遠的草原遊牧年代,酒的神聖性源自祭天的需要。那時候,酒是經過複雜蒸餾過程的奶酒,珍貴且數量極為有限,以此表達對上天主宰“騰格裡”的崇高敬意——這是草原遊牧生活所可能有的最極緻的表達形式。此種語境之中,酒的分享意味着被加持、被祝福和崇高的榮耀,後來工業化生産的烈酒随處可售,多少已使這種古老的動機漸被改變。

問題是,酒的緻幻作用或通過酒所完成的巨大釋放,包不包括在酒的“神聖性”之中呢?

春季的草場,草色和人相互間的往來相對荒涼。彭才4兄弟中的小弟卡邁和媳婦夢根才斯爾的兒子圖夢巴依爾剛滿3歲,迎來剪發禮。我随彭才夫婦及長子達米仁加甫一家前往,見識了蒙古人之于烈酒的淵源與劫數。在類似的活動與場景中,達米仁加甫已然是彭才家族最具代表性的符号。

蒙古族中,孩子滿月或周歲,多是受外來影響才逐漸被重視。實際上,在蒙古族文化中,人生的第一大禮儀是剪發禮。在此之前,男孩兒、女孩兒的毛發自胎生不變。所以,在外貌上,草原所有3歲以前的孩子看不出性别。剪發之後,女孩兒梳辮,男孩兒剃頭,兩性角色由此被區分被确定。孩子的外公送了一匹馬作為賀禮,其他人送什麼的都有,活羊、玩具、衣服、食品……

主人家自備和客人們送的最多的是酒。顯然,不是給孩子的,而是給所有參加剪發禮客人的。在所有蒙古族的儀式中,所有的環節因不同的文化背景而有差異,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酒的不可或缺,以緻所有的儀式都成了理由,而酒則成了目的。

草原的盛會,儀式的逐一推進相對粗糙,隻有剪發環節稍有間隙,每人奉送幾十、數百元的禮金,然後揪住孩子的一撮頭發剪掉。頭發自出生第一次被剪掉,孩子的哭聲近于毫無節制的嚎叫。在此前後,持續不斷的就是敬酒或回敬,這一幕反複上演會持續一整天,甚至更久。

酒之前,與酒之後,蒙古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民族。所有的豪情盡釋,所有内心的隐秘被敞開,完全依着酒精烈度随性而為。或者,酒興酣達之後,不受常規束縛的性情釋放,心地的完全裸露正暗合某種玄機,成為日常生活狀态的一種參照與校正,讓蒙古人始終保持着與天地對應的初心。(未完待續)(責編梁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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