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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版羅拉像女人一樣強

時間:2024-10-22 03:51:35

香港年輕女性追逐物質、刁蠻嬌弱的刻闆印象,已經鑿進了很多人的意識,而她的存在,是一個明确的反抗信号。她每天都在完成令人難以置信的體力勞動,并不斷戰勝她所在的行業對于女性的輕視。

那是雙剛健有力的手。那雙手能夠輕松抓起40公斤的重物。由于常年摩擦,掌心長出了厚繭,不止如此,從指尖到虎口,手掌的每一寸肌膚,都有硬塑料般的觸感。一隻拇指外翻,無法彎曲,那歸咎于一場工傷事故。如果忽略這一點,在搬運工人群體中,那是一雙平凡無奇的手。

不同之處,在于那雙手的主人。一個年輕的女人。

網友們叫她“港版羅拉”。從20歲起,她就是一名運輸工了。直至一年前,她在香港半山區工作時被路人拍下的視頻,在社交媒體上引起了病毒式的傳播。視頻中,她下身熱褲,上身是電影《古墓麗影》女主角羅拉的那種單色小背心,拖着滿滿一叉車高出她一頭、重達一噸的貨物。

“港版羅拉”已經變成一個香港傳奇,一個寓意為沒有什麼不可能的都市寓言。香港年輕女性追逐物質、刁蠻嬌弱的刻闆印象,已經鑿進了很多人的意識,而她的存在,是一個明确的反抗信号。她每天都在完成令人難以置信的體力勞動,并不斷戰勝她所在的行業對于女性的輕視。

如今,“羅拉”已經30歲了。她身高接近一米七,有着運動員一般的緊緻身材,整個人看起來比實際上更高。她的面孔輪廓深邃,瞳孔呈淺褐色——她的搭檔阿輝第一次見她時還以為她是外國人,那大概是因為她繼承了母親來自台灣日月潭的高山族血統。歲月對她是仁慈的——這也是有時候引起懷疑的地方,她的臉看起來隻有二十出頭。

作為一名運輸工,她出衆的外貌将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一些人在這故事裡得到了激勵,一些人看到了生活的殘酷,還有一些人為過多的歡呼聲感到不安,認為這是男權審美下的勝利。

事實上,真名為朱芊佩的她,對于外界的反應遲鈍且被動。她表示完全不在乎外界的想法。因為怕手機運轉變慢,她隻安裝了有限幾個軟件,不知道什麼是直播。她很少使用社交網絡,家裡甚至沒有wifi。即便在走紅之後,她一次也沒有搜索過自己的名字。“是個奇怪的人吧。”

香港人管朱芊佩的工作叫“跟車”。她的一天從早上8點半開始,去新蒲崗的倉庫清點并搬貨上車。貨物以糧油為主,一般是8闆貨,七八噸重,滿滿一卡車,送去九龍和港島20至30個不同地點。一周6天,除了周一稍輕松,可以5點前下班,其他日子都要幹到晚上八九點。

香港打工族歡迎台風天,因為公司依法例要放假。但對于朱芊佩來說,這意味着混亂。雖然當天停工,但該送的貨還是要送到,接下來的那一天,甚至第二天,都要幹到深夜,直至第三天才恢複正常。

這個5月熱過以往,香港酷熱警告已經持續了15天,破了曆史紀錄。“汗流到像瀑布一樣,連襪子都濕了。”她說。一天下來喝掉六七瓶水,可能隻去一兩次廁所,全化做汗了。她以前穿過男式工裝短褲,但由于下蹲容易開裂,她選擇穿熱褲,也更涼快。但無論多熱,腳上必須是安全鞋,重物砸到腳闆的幾率很高。有一次,朱芊佩的腳就被尾闆和一闆貨夾住,怎麼也不能動彈,還是虧一個路過的印度人按下側門的開關救了她。

她會帶上兩三件背心,汗透了就換。時間就是金錢,不需要找更衣場所,她開發出一種方法,把第二件套上,從裡面把頭一件脫下。飯都是買到車上再解決。總是那幾樣,茶餐廳的幹炒牛河或者麥當勞,有時是一袋燒腩肉,手抓分掉。送貨點一個接一個,貨車車頭就像一個插座,每當坐上去,就是給身體重新充電的時間,下車就要幹活。

後車廂除了兩輛叉車,還有四五輛大小不同的手推車。在貨車開不進去的狹窄路段,以及樓宇内部,這些工具将派上用場。很多大廈的車庫要收幾十元的入場費——這需要自己付。有時為了省錢,他們把車停在附近,純靠手搬。這種情況往往隻能靠朱芊佩一個人了,搭檔要守在車上,以防警察抄牌。一張罰單320港币(6月起漲至400元),他們很小心了,但一個月還是難免被罰上兩三次。

現在是下午1點,今天貨量格外大,進度已經有所耽誤。朱芊佩跳下車,趁搭檔停靠車位的間隙,用不到3分鐘時間吃掉了一碗打包的炒粉——這本來是早飯,她忘了吃,現在變成了午飯。這座大廈的免費停車時間是45分鐘,她和阿輝各自開動送貨。她同時抓住兩輛手推車,搭梯前往不同樓層的餐廳後廚。在那段時間裡,香港的氣溫沖上了35度。當他們再次回到被太陽烤得發燙的街上,還是由于超時8分鐘,交了30元停車費。

她很受歡迎,很多後廚的員工看到她就對她笑。“我們請她吃東西。她想吃什麼就做什麼給她吃嘛。炸雞啊、湯圓之類的。”一個自稱叫“國産拉登”的年輕廚工說。他對她充滿好奇,總喜歡和她搭話。

“國産拉登”告訴《人物》,有時他以為朱芊佩走了,出門一看,其實沒有。人在哪呢?他指向垃圾堆,“在這裡收拾有用的。”一個年級較大的女服務員打斷他:“你怎麼爆料人家這些事。”

“你不明白,這些才叫真實。”“國産拉登”對她說。

朱芊佩承認,她兼職做廢紙箱回收。有些夜晚,她還會去建築工地幫朋友忙,清掃并運走建築廢料。她還在室内裝修隊打過電鑽和電炮,“因為我覺得好有興趣,都是蠻有意思的一個挑戰。”說這些話時,她非常坦然。她完全不在乎外界的看法。

運輸業是個中年男人占大多數的行業。年輕人越來越不願意投身其中。“頂了一段時間就不來了。今天上班,明天失蹤。”朱芊佩說。在每年有一半時間都是炎熱夏季的香港,這些男人喜歡光着膀子,不少人有紋身。朱芊佩的搭檔阿輝也是如此——他既是朱芊佩的老闆,也是她的司機。39歲的他染着一頭金發,右臂有一片紋身,給人感覺是個很兇悍的家夥。變線時後面的車不肯讓道,阿輝看了他一眼,那人就讓開了。

“欺軟怕硬。”朱芊佩笑起來。

實際上,阿輝是個内心充滿童趣的人。他很活潑,會有一些驚人之語(他指着前面摩托車手的安全帽說像一個狗頭鍘),也會旁若無人地突然大聲唱“我們不一樣”。朱芊佩也喜歡這類“蠻土的歌”。大壯、六哲、劉嘉亮、刀郎、鳳凰傳奇,她一連說出了一串一般香港人大概不會聽說的歌手名字。以前,她聽Tupac、艾米娜姆、蕾哈娜的說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入流了。”她不好意思地說。

很多人以為阿輝和朱芊佩是情侶。其實不是。阿輝在搬貨時認識了時任百佳超市外包落貨員的朱芊佩,看她幹活完全不輸男人,便在一年多前自己運輸車隊缺人時向她發出招募。一開始沒有其他司機願意和女人搭檔,他便自己帶她。阿輝身為文員的太太直至現在還反對,但阿輝沒有炒掉她的任何理由。事實證明,她非常好用。一輛貨車标準配置是一個司機,兩個跟車。香港的所有價格都在漲,阿輝為省下成本,提出如果跟車減至一人,工資可以漲2000塊。其實算起來,增加的勞動與薪水不成比例,沒有人願意這樣做。朱芊佩是唯一接受了這個條件的人。

用朱芊佩自己的話說,錢不是吸引她的唯一原因。從前的那個老闆發工資不準時,而阿輝發的是現金,從不拖欠。安全感對她非常重要。

以前做超市外包落貨員時,老闆考慮到她是女人,不敢給她太多活,她的日薪比其他人少100元。但後來,她的工作強度追上了男人們。現在,她在這個十幾人的車隊中,是最昂貴的跟車,月薪19000元(在香港,這個月薪高于一般文員、保安,略低于初階警察),她一個人頂兩個用,沒有人不服。

在這個群體中,她慢慢為自己赢得一個外号:朱豪傑。最初可能隻是一種戲谑,但後來,變成一種發自内心的尊重。她比所有人更吃苦耐勞。阿輝注意到,她搬面粉時,整袋貼抱在身上,幾趟下來就灰頭土臉,很多男人都嫌這種搬法把身體搞得太髒。下雨天,她把塑料布蓋到貨物上,任身體淋濕,不披雨衣,嫌它礙事又悶熱。她幾乎不請假。阿輝的貨車空調壞了,怕耽誤幹活,一周沒修,她沒有怨言。

有一段時期,阿輝承包貨倉,請朱芊佩幫忙,她沒多問就答應了。每晚需要清貨到一兩點,次日照常上班。但這還不是最難的部分,貨倉電梯因為滲水壞了一個月,他們需要每天将貨物搬上七樓。盡管是付費的,願意幹這個活的人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3人。朱芊佩是其中一個。

這個她從事10年的行業,結緣于一則豆腐塊大小的招聘啟示。20歲的一天,在報紙密密麻麻的招聘版,她看到了“物流步兵”幾個字。這個工作特指依靠步行,用手推車穿梭在固定街區的送貨員。她感到這個工作可以到處跑,很自由,而且很容易。她打去電話,老闆吃了一驚:“是女生啊。”面試那天,老闆又吃了一驚。“哇,你那麼年輕。真的可以嗎?”

“可以啊,你不會後悔的。”她說。

中五畢業(相當于高中學曆)之後,她做過幾份工作,先是去表姐夫開的小公司做文員,然後是酒店前堂接待、保安,室内泳池救生員。那些經曆都不愉快。文員對着電腦,她午後總犯困。前堂接待要算賬,她算得慢,被領班當着所有人面用髒話侮辱,第二天她就不去了。救生員總是無事可做,太悶了。她不喜歡被關在同一個地方。

伏筆早已埋下。在她還是酒店服務員的時候,她做過兼職清潔工,除了掃街,還要沖洗巴士。她承認,除了為多賺一點錢,也是想挑戰自己,試試能吃多少苦。那是她從事體力勞動的開始,也是她可以做到毫不顧忌他人看法的開始。工作地在西環殓房附近,從晚上幹到半夜。她是唯一的女孩,剩下全是五六十歲的老伯,氣氛怪怪的。幹了一陣子,她就沒幹了。

當她進入運輸業後,她一直在這裡,隻不過在細分工種之間跳動。她做過3年水果批發市場送貨員——那個工作總能吃到各式新鮮水果;超市外包落貨員,平均每天卸二三十闆貨,要搬上樓梯,“我們那時候就幾個人,一個人扔給一個人,就這樣在樓梯三個位置抛,很好玩。”現在糧油雜貨跟車,是所有搬運中最粗重、工時也最長的一類,以前同行裡偶爾還能見到女性,這裡是完全絕迹的。

再見,高跟鞋—她已經五六年沒穿過了;再見,美甲—留指甲不利幹活;再見,與閨蜜的下午茶—她沒有太多閑暇,甚至周日也經常幫人頂班。選擇這個工作意味着你需要放棄很多。10年來她沒有旅遊。但她越來越享受工作的快樂,尤其這兩年,“客人也不會怎麼為難你,這老闆對你挺好的,然後就心裡面踏實了。”

這些年,她的體重沒有變化,但肌肉線條越來越硬朗。尤其搬運糧油後,她的肩肌愈發明顯,肱二頭肌變得像個網球。完全不認識她的人會認為她是個拳擊教練。“沒什麼厲害的,都是生活逼出來的。”她說。

據她自己說,從小到大,她都和别人不一樣。别人喜歡冷氣,除非熱到睡不着,她喜歡電風扇。相比冬天,她更願意在夏天幹活,有那種汗透的暢快感。當她還是個文員時,每天下班都會去健身房,除了有氧運動,還練啞鈴。後來,她再也不需要健身房了。

“我這個人性格比較害羞,我甯願面對貨物或者東西,也不想面對人。”朱芊佩說,“面對貨,我不用随時留意自己表情啊,不用怕說錯話。”

所以,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不是不喜歡,是害怕。”她回答說。所以,健身教練這個看起來有一定相似性的選項也被早早排除掉了。“我是甯願少說話、多做事。”

她讨厭香港的辦公室文化,讨厭複雜職場的是是非非,“假裝跟你特别要好,可是轉過身就把你的秘密說出去了。”她沒有詳細地展開,但她表示,不止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她感受過傷害。

當她置身于運輸工的群體之中,她感受到自在。“很多都是看起來好像很兇,但是其實蠻好的。”确有蠻不講理的人,但她總能感到良善,“這次我給你一瓶水,下次你送我幾個水果。”事實上,她也對其他人不斷釋出善意。在《人物》記者的随訪中,總能看到她去搭同行一把手,多扶住門一會兒讓對方通行、推貨上斜坡時幫出一把力、不嫌麻煩地收起手推車以騰出電梯裡的空間。她有些害羞,卻總是微笑。她的性格得到了成長。她自如地和人打招呼,但也沒有太多壓力,“交往不會太深入。”在人際關系上,她感到自己再沒有被傷害過。

她的圈子裡全是男性,但也有例外,她認識了一個搭建築竹棚的女人—她丈夫曾是朱芊佩的同行。搭棚更具挑戰,需要攀上高空。她也試過一次,從7樓窗口爬到5樓,“想想都後怕”。那女人嗓門很大,有點刁蠻,但也很講義氣。朱芊佩把她當成自己真正的朋友。她覺得這女人比她厲害,敢從5.5米高的貨車直接爬上廣告牌。有一次,她站在上面還大聲和她丈夫吵架。“你們兩個給我小聲一點,下來再吵了。”朱芊佩對着上面喊。

今年過年,那女人的丈夫意外身故。她隻剩下自己了,但她沒有被打垮。不久,那女人又開工了。朱芊佩想到她時,總感到很難過。

會覺得那女人比她更堅強嗎?她思考了一會兒,給出了一個讓人意外的答案:“不一樣的。她有父母,她有親戚在香港,她父母和親戚都很疼她的。”

她出生在香港,家裡有一套房,還有一輛吉普車。她記得家人帶她去日本、美國、加拿大旅遊。那些事情已經距離她那麼遙遠了,她還記得。

但從小學開始,記憶就不那麼美好了。二年級,她随家人去了台灣,初一下學期,全家去了廈門。她性格本來就偏内向,作為一個口音不同的外來者,“女孩沒什麼話跟我說,人家也不喜歡跟我玩的樣子。”她覺得兩個地方都沒有真正接納她。她很不開心,内心反複糾纏過,但後來,她想通了,她并沒有做錯。她不再強求什麼,用一種沉默但倔強的方式應對,整個少年時代,她沒有任何女生好友。倒是有些男生會給她打電話問作業,“但是都被我爸罵跑了。”父親一貫嚴厲,擔心她早戀。

那時她有點胖,被叫做“豬小妹”,有個男孩很喜歡捉弄她,拿粉筆擦砸到她臉上,拍她的頭,抽掉她的椅子。有一天她忍不住了,用上了父親教給她的搏擊術,把那人打倒在地,踢了兩腳。再沒有人欺負她了。她自己跑步,自己操練,慢慢地,人瘦了下來。她的體能愈發強健,能用拳頭撐在地上做20個一組的俯卧撐,跑步拿全校第一,但她依然很沒有自信。她承認,直到現在,這種自卑仍然困擾着她。“老是害怕自己不夠好,實際上在害怕什麼,我也不知道,就有種莫名其妙的害怕。”

她傷害過自己,拿刀和玻璃劃胸口、割大腿、割腕。看着血流出來,“很傻的”,她想。她認為那時候自己真是太叛逆了。

中學時,父親生意失敗破産了,失去了香港的房和車。她與父親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差,激烈争吵最嚴重時,兩人會互毆。中三那年,她決定離開廈門。選擇香港而非台灣,是因為這個地方從來沒有傷害過她,這裡封存了她快樂的過往。聯系好姑媽,她自己搭巴士來了。幾年後,表哥從國外回來,她就搬出姑媽家。那年她19歲,真正獨立生活。那是最艱難的時候嗎?不,“是最難的時候的開始。”她說。

她進入一段感情。一開始都很好,男人是個送雞蛋的跟車。但很快一切都變了,那男人沉迷賭博,偷偷用光了她攢下的所有的錢。她受不了,用一種決斷方式解決了這一切。拖着一個手提箱,她從那個家逃跑了。

她身上沒有錢,又不願向家人要。那時她21歲,正在為水果批發市場送貨,面臨無家可歸,那個老闆允許她睡貨車後車廂的沙發。她在裡面住了半年,由冬至夏,直至把錢攢到能夠交得起租房的第一筆按金。洗澡在水果批發市場裡,沒有熱水,冬天也隻能咬牙洗冷水。到了夏天,後車廂裡悶得要命,她告訴自己,心靜自然涼。很多事情她甯願自己扛下來。事實上,她運輸工的工作,直到3年前父母才知道。這段故事,在先前的采訪中,她從沒有講述過。即便此刻,《人物》記者也沒有期待她能講出來。這是一段隐私,一個本可以放置于内心自己解決的難題。然而,她講了出來。講着那段充滿着疼痛與忍耐的故事,她的臉上始終浮現着笑容。很難講清,究竟是什麼令她微笑。

那時候會覺得人生凄涼嗎?“挺過來就不凄涼了。性格的話我是算堅強的,打不死的。”她說,“我要堅持下去,我不可以倒下來,因為我要靠自己。”

然後,就到了那場事故了。

那是一個失誤。取貨時,她一腳踏在尾闆,一腳站在車内。司機沒打招呼就降下尾闆,她失去平衡,手推車飛到半空,先砸中她的頭,然後砸在她戴着手套的左手拇指上。她從地上爬起來,還想繼續拉。司機跑來看她,吓得連聲說:“你你你,你在流血。”她看到血從手套裡滲出來,滴落一地。

她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性,前往醫院的救護車上,她還在笑。

指骨碎了,打了鋼釘,又縫了7針。她沒當回事,住院一天就出院了。好在那時候,她剛剛結束了睡後車廂的日子,找到住處。

兩星期後,她去複診,照X光時發現拇指歪掉了。醫生建議,把骨頭打斷,重新打鋼釘。她拒絕了。總共休養了一個月,她又上班了。

現在,朱芊佩看着她那根歪掉的無法彎曲的拇指,笑了。她不怪那個司機,不怪任何人,隻怪自己沒站穩。老闆賠了她一個月的工資。她沒有争取什麼,說多少就是多少。她很感謝那個老闆,她總提這一點,正是他為她提供了後車廂睡覺。

阿輝打斷了她,對《人物》記者說:“其實她以前老闆很幸運了,請到她啊。這個叫永久傷殘啊,要賠好多錢啊。”

朱芊佩沉默了一下,輕聲說:“我也不想跟傷殘扯上任何關系。”

“事實上是嘛。”阿輝說。

在她走紅後這一年,有人會在路上認出她,但她依然是個運輸工。不斷有人告訴她,她在浪費她的外在條件,她并不這樣看。她知道她的青春不多了,但她也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我的事業還沒有一點成績,還沒有積蓄。”沒錯,事業,她用的是這個詞。接下來,她準備考駕照,如果成為貨車司機,起薪可以升至21000元。

另一方面,朱芊佩不希望自己被看成一個男人。她特地向《人物》記者指出,即便是工作時,她也并沒有穿得男性化。她喜歡裙子—雖然很少有機會穿。每天出門前,她都會畫眉,有時候還畫眼線。因為拖太久而遲到,她被阿輝罵哭過。她承認工資很大一部分,花在了化妝品上。

阿輝說,他見識到朱芊佩女性的一面,是她的選擇困難症。工作時她都随便穿,但到了公司組織春茗或者組織出遊,她會花很長的時間,反複試衣。“這也是不夠自信的表現。”她說。已經有兩次,因為遲遲沒有出門,她錯過了集體活動。“都到晚上9點了,好多人都喝大了,她還沒有來。”

問她是否幸福。她沒有馬上給出答案,“對我來說,幸福的定義是兩個人啊。”她說沒有人追求她,她還在等待,但她并不強求,“自己一個人的話,那也沒關系,就盡量把生命活得精彩一點。”

“其實我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堅強。”她目視前方,對《人物》記者說,“很多時候我也很軟弱。”她說,那個搭棚女人的丈夫去世時,“哭得稀裡嘩啦”。有時閑下來腦子放空,她也會哭出來。

至少現在,她最多表達的感受是滿足。她和父親的關系得到了修複。沒有戲劇轉折,是自然而然的,隔得遠了,争吵就少了。父親在廈門打散工,她曾嘗試說服父親搬回香港,但老人感到香港生活壓力太大了。兩個月前,父母來香港探望她,小她10歲的妹妹也來了。妹妹在福建讀大學,她們會有着不同的人生軌迹。

網絡對她的關注,為她帶來了一些潛在的商業機會。她抽出一個上午去拍企業宣傳照,“第一次拍攝還蠻頭暈的,因為一直閃一直閃”,下午又去搬運了。她願意抓住能夠改變生活的一線機會,但她也說,“可能都是過眼雲煙,可能幾個月之後又恢複平淡了。”誰也不能擔保以後會怎樣,但至少,那過去的10年勞力付出是真的,清晰的肌肉線條是真的,傷病是真的。此時此刻是真的。那是經過無數的磨練才抵達的此時此刻。

下一個送貨點到了。朱芊佩跳下車,貨不多,一人就能搞定。而此時,阿輝已經跑到馬路的另一邊,他發現路邊栽種着一棵芒果樹。這是運輸的樂趣吧,在路上他們見過猴子、野豬,還見過一整株的菠蘿——那菠蘿嘗一口酸得要命。芒果還很青澀,阿輝放棄了采摘。很快,他們回到車上,往下一個路口開去。

貨車疾馳,羅拉快跑,阿輝唱起“我們不一樣”。生活如此艱難,生活沒什麼難的。道路還長,夏天還長,不要着急,芒果樹就在那裡,隻要經過就能看見。總有一天,芒果會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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