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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世界的孤獨女王

時間:2024-10-22 03:45:35

北京南二環天壇東路的中國棋院,雲集了中國棋類運動裡最聰明的一批大腦。走上三樓,是中國圍棋國家隊的訓練基地。出電梯第一間便是寬敞明亮的男子訓練室,裡面整齊羅列着22張擺放着棋盤的桌子。再往前,是面積約20平方米的女子訓練室,5張棋盤供10名女隊員對弈,比男隊的訓練室小了4倍。

訓練從每個工作日的早上9點持續到下午5點,這中間的大部分時間,於之瑩都不會待在女子訓練室,而是跑到大訓練室找男孩子練棋。

男棋手的成績遠高于女棋手,是圍棋成為一項競技運動以來就存在的現象。一般圍棋賽事的“男子組”其實是面向男女選手開放報名的“公開組”,但是女棋手往往止步于前兩輪,進不了決賽。基于這種現狀,一些賽事會在公開組之外另設女子組。

如今國内排名最高、公認實力最強的女棋手於之瑩六段,曾在國内正式比賽中番棋決勝男選手奪冠。那是2014年,她17歲,是中國第一個做到這件事的女性。第二年,她在三星杯世界圍棋公開賽上連赢韓國兩名九段男棋手,闖入16強。2016年,她的勝率達到80.85%,超過了當時的“男子第一人”柯潔,被譽為當今國内女子職業棋壇第一人。2018年,於之瑩的名字同時出現在江蘇男子、女子圍甲隊的聯賽名單中,成為中國首位男女聯賽兩栖棋手。

畫了眉毛和淡淡的眼影,穿着純色T恤衫和牛仔短裙,一頭短發整齊而妥帖地順在耳後。多數時候,於之瑩就這樣從家裡走去棋院訓練,晚上回到家裡,她會繼續在網上找人對弈。到了周末,她坐公交車到崇文門附近的商場裡健身、逛街、會朋友。最近,於之瑩有點犯愁的是,她在北京沒納夠5年稅,原本想買的房子買不了了。

目前尚無系統的研究論證女性棋手成績偏弱的原因——有人認為這是由女性接觸智力運動的機會相對更少、參與者基數更小、外部環境的影響等因素導緻的,也有人認為男性比女性在邏輯和心理承受能力等方面更為擅長。如今圍棋世界排名的前五十位,都由男棋手壟斷。

“女孩子下棋,思維一般是跟不上男孩子的。結果她居然把前面比她年齡大的那個男孩子都赢下來。”回憶起15年前女兒在幼兒園興趣班下棋的時候,於之瑩的父親語氣抑揚頓挫,神色裡仿佛還留着當年的驚喜,“他們男孩子輸了,還不服氣,再下。結果小於她不止赢一次,還老赢。”

學了一年多的時候,於之瑩第一次參加市級比賽,拿了第二名。於爸放棄了工作,帶着女兒離開無錫老家,北上學棋。

打上職業了,就到頭了,於爸心裡揣着這樣的想法。“一個女孩子,上學找工作什麼的也挺麻煩。學一個技術或者手藝,以後能做個圍棋老師挺好的。完全沒有想進國家隊拿世界冠軍什麼的。但我沒有說出來。”

因為“總是能赢别人”,六七歲的於之瑩喜歡圍棋。到了北京之後,於之瑩先後在聶衛平道場和葛玉宏道場學棋(“聶道”和“葛道”,被譽為中國圍棋培訓屆的“黃埔軍校”),於爸漸漸發現,女兒的能量比他想象得要大。

當時的聶道成立了一支少年隊,每周日請國家隊的人為12個孩子免費上課,於之瑩是裡面唯一一個女生,剩下11個人都是男生,柯潔也在其中。曾任聶道培訓總監的袁衛紅記得,於之瑩總是和男孩子打在一起,膽子特别大,“好多小男孩也還挺怕她的”。

“天才堆裡出來的,比天才還天才。”葛道創始人葛玉宏這樣形容於之瑩。她在葛道學棋的時候,是葛道學員最多、競争最為殘酷的時期,如今已是九段、比於之瑩大4歲的唐韋星,當年還沒有通過定段賽的選拔。

道場200多名學員,每個月要根據訓練成績分成25個組,每組配備老師教授不同水平的課程。在葛玉宏的記憶裡,於之瑩是當時唯一一個打進過前兩組的女生,幾乎能排進前十,“那時候道場男子也是最鼎盛的時期,女孩子要是那時候能打到前六七組,實力已經相當可以了。要打進前三組,那比登天都難。於之瑩完完全全是在絞肉機裡長出來的。”

每天在道場下兩盤棋,於之瑩一輸棋就會哭,“你這個月從前三組掉到了第八組,本來每天晚上應該聽教授講,結果因為發揮不好,就隻能去聽講師的課,還不能串崗。”在葛玉宏眼裡,於之瑩倔強好勝,每次和男孩子下完棋複盤的時候,嘴上從來不饒人,聲音也比男孩子大—“她不會像一般的女孩子,安安靜靜地、乖乖地在那兒聽你說。她會覺得,你說你這樣下好,那我這樣下也未必比你的差,憑什麼你就說這樣是對的?我這樣明明是有機會的。“

高水平的女棋手多少都有點強勢,這是葛玉宏多年來的經驗。而在於爸看來,是因為強勢才能水平高—即使訓練輸棋,於之瑩面對男棋手的時候也從來不會有恥感,她總是能很放得開地去與人争辯、質疑,也能在這個過程裡和男棋手學到更多。

那時候,於之瑩下棋“非常兇”,屬于攻殺型選手。在葛玉宏看來,那是道場男女混訓時期留下的特點:女孩子很難在計算力上跟男孩一決高下,必須靠力量去拼搏——當發現對方缺陷的時候,她一定猛攻,一定殺伐果斷,從不保守或者退讓。

2010年,在被稱為“圍棋高考”的全國圍棋職業定段賽裡,13歲的於之瑩下了11盤棋,隻輸了兩盤。

於爸和葛玉宏“灰溜溜”地守在門口,彼此點點頭,幾個小時裡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特别迷信的,生怕把這個氣場給破壞了。”等於之瑩走出對戰室的時候,兩個人的手握到了一起,“她出來不太緊張,我們倆緊張得要死。”

2014年,中國圍棋新人王頭銜戰決賽,戰至中局時,於之瑩幾乎快要投子認輸,當時被譽為“希望之星”的李欽誠完全占了上風。沒人想到一個女棋手會闖入正式比賽的決賽,以至于賽前,贊助方宣布,打入決賽的於之瑩獲得特别獎20000元,如果奪冠,将再額外獎勵她50000元。

臨近中午12點,馬上就要午休封盤,李欽誠突然“打了個勺子”—“就是下了一步真的很臭的棋,是非常低級的錯誤。”於之瑩這樣解釋。12點整,裁判宣布封盤,李欽誠在沙發上斜靠了足足5分鐘,默默地凝視着棋盤,很多記者拍下了那一幕。

接着,兩個人就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李欽誠拿着筷子夾了這個,放下了,又夾下那個,看了看又扔了下去,什麼都吃不下。等封盤一回來,局勢完全扭轉,於之瑩2:1逆轉獲勝。

這是中國女棋手第一次在國内正式比賽的番棋決賽中擊敗男棋手奪冠,於之瑩也成了中日韓三國圍棋史上,第一位在男女同場競技的新人王戰中奪冠的女棋手。決賽前,她一路赢下了丁浩、徐澤鑫、趙晨宇和李維清4名男子新銳棋手。“以前每次參加這個比賽的時候,都是第一輪就輸掉了,所以我赢每一盤的時候,就感覺很奇怪,我竟然做到了。”

賽後采訪裡,李欽誠說,平時在國家隊,與女棋手下棋的機會不多。在決賽裡碰到女棋手,是他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壓力也就更大。

“在男子的世界裡面,一個女性奪冠了,這太不一樣了。就比如說男子一百米決賽,突然來個女的跑,那你說轟動不轟動?就這種效果。而且她最後還跑赢了。”葛玉宏用這個比喻對《人物》記者形容於之瑩當時的成就。

不止李欽誠,很多男棋手的實力都在自己之上。十四五歲的時候,於之瑩就知道這一點了。那兩年,她發現自己赢男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樣容易了,比她年輕幾歲的00後“漲棋”(指棋力的提升)的速度也遠比她快。

有一陣子,她内心充斥着一種強烈的想要戰勝他們的欲望。但更多的時候,她想的是:他們身上到底哪些東西比我強,我又能學習到什麼?

她發現,男棋手的計算力明顯強于女棋手,大局觀、對棋型的判斷更為精準,算路比較快。“女孩子有時候一個地方沒下好,就很容易情緒化,惦記着那一個地方。”她開始有意識地訓練自己,與自己的有限性做鬥争——她愛鑽牛角尖,認定了某些事情或道理,就不會輕易改變,逛街看到了喜歡的東西,如果當時沒有去買,後來總會想起來,直到買了才安心。她不停地在訓練室裡找男棋手下棋,觀察他們如何從全盤布局,強迫自己每次落子之前盡可能思考更多種布局的可能,而不是隻盯着一招一式。

輸了一盤。又輸了一盤。每次和男棋手訓練,她都有點受挫,但是她發現自己的心髒還比較經得起考驗—人跟機器不一樣,總會犯錯,而對手出現問題的時候,她總能把握住機會。

“可能我在網上跟男棋手下棋,一共下了100盤,我輸了80盤,但我不會因為下一盤輸一盤就不下了。還有一些男棋手,我下了十幾盤一盤都沒有赢過,但是我也沒有抗拒和他再下的想法。”於之瑩說,現在的她很有磨練自己的耐心。

2018年3月,首屆SENKO杯世界圍棋女子最強戰在日本東京落幕,於之瑩六段奪冠,獲得了獎金1000萬日元(約59.7萬人民币)。

比起冠軍,更讓她開心的是:一場比賽後,她用AI複盤,發現在關鍵節點上AI走出的棋跟她比賽時候下的棋,大方向上是一緻的。她覺得自己有一點能理解AI了。

自從2016年李世石在人機大戰中輸給AlphaGo之後,人工智能給圍棋圈帶來了一場地震。於之瑩也有一段時間陷入過自我否定:許多從小老師就教過“不能這麼下”的棋,AI卻通過算法判斷出,這其實是勝率很高的招式,她發現好多認知都是錯的,簡直不可思議。

等到柯潔和AlphaGo進行最後一次人機對決前,國家隊錄了一段VCR。“我覺得柯潔的勝率有20%。”於之瑩對着鏡頭這樣說。“但我心裡想的是,柯潔基本沒什麼赢的可能了。”

以前,她和男棋手學。現在,AI超越了性别對棋手的影響,成了人類棋手面前最高的山峰。

以前,等男棋手犯錯的時候,她能赢下比賽。現在,AI不會犯錯。而且AI在不斷進化,它自己跟自己一天可以下幾百萬次棋,遠超過一個人類棋手一輩子的極限訓練量。

於之瑩也想過:她為什麼還要下棋呢?“人類棋手已經在心裡徹底放棄了去戰勝AI這件事,但是關鍵的是,AI出現之後,我們能通過學習它,讓自己漲棋。”

“小時候我以為隻要能赢棋,就代表我下的沒什麼問題,還是蠻幼稚的。我隻顧赢棋,卻忽略了技藝和方法可能有問題。”

跟AI學習了一段時間,於之瑩覺得“對棋有一個更深的理解”,“沒有什麼棋是不能下的了”。

不是每種勝率高的下法她都學得懂,“有一些你想不通它這麼下的邏輯是什麼,會對棋的布局有怎樣的影響。”但每一種想通了的招式,都讓她的棋力又提升了一點。

最重要的可能不在于輸赢,而在于“是不是對得起自己”。即使AI不可戰勝,但自我的有限性永遠可以被突破。於之瑩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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