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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的中場危機

時間:2024-10-18 11:16:26

坐在北京海澱區軟件園二号路的總部辦公室裡,35歲的程維開始打他創辦滴滴以來的第四場仗。這一次的對手,比以前要更難纏。此前三次,打搖搖招車、打快的、打Uber,幾乎每一場仗,都關系到這家公司的生死。最緊張的時候,他感覺像是坐在一輛超速汽車上,輪子都要飛出去了,但還是要深踩油門。一旦速度降下來,公司就會死。

“一路走來九死一生,到今天也不覺得有所謂的安全”,程維接受采訪時曾如此說道。

接連三次,程維都是最後的勝利者。他不但打倒對手,還赢得了用戶歡呼。憑借這些勝利,他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帝國,掌控着2100萬司機和4.5億用戶,疆域覆蓋400座城市。

坐在玻璃幕牆的辦公室裡,程維環視四周,強大到可以殺死自己的敵人都已經倒下。他終于可以緩一緩了,他曾經說,自己對2018年充滿了期待。

沒想到的是,更大的危機正在醞釀,而且是在帝國内部。

8月23日,危險的信号已經發出,樂清一名林姓女士乘坐順風車時,遭遇司機騷擾。逃過險境後,她向平台投訴。很顯然,這個信号并沒有傳遞到帝國總部,至少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

另一名樂清女孩坐上了同一輛順風車。她沒能躲過危險,最終遭到殺害。這是三個多月來,第二次有女性乘客打順風車遇害。

這家公司确實曾經給人們帶來了衆多改變,但急速發展之中,也遇到了很多問題。交通運輸部為此發布評論稱,對移動互聯網企業而言,“需要對法律法規心存敬畏,更要有對生命的敬畏,拿出壯士斷腕、刮骨療毒的決心,采取切實舉措整改。須知合法合規經營才是保障乘客安全的‘護身符’,也是緩解百姓‘出行難’‘打車難’的關鍵,更是經營者必須遵守的‘底線’。”

危險信号

8月24日下午1點24分,小趙走進那輛黑色的川A牌照轎車,拉開車門,坐入車中。司機姓鐘,是個瘦弱的男子。她并不知道,前一天,因為騷擾另一名女性乘客,這名司機曾被舉報到滴滴平台。

接到舉報的滴滴顯然沒有覺得這件事情太嚴重,這位姓鐘的司機,沒有受到懲罰。他依然可以接單,而且,能夠看到乘客的性别和其他個人信息。

在這之前,滴滴曾經發生過順風車司機殺害乘客事件。5月5日晚11點50分,21歲的空姐李女士在鄭州航空港區叫了一輛滴滴順風車趕往市裡,途中被司機劉某強奸并殺害。

悲劇發生後,滴滴提出整改措施,下線順風車服務,同時下線所有個性化标簽和評論功能,去除乘客和順風車司機的個人信息和頭像,車主每次接單前進行一次人臉識别,且順風車暫停接受晚22點到早6點的訂單……

但那些保護乘客隐私的措施,并沒有持續多久。6月15日,滴滴恢複了部分夜間訂單,隻允許同性别合乘,一度下線的乘客性别标識又悄然可見。

一位投資界的人士在論壇分析,滴滴重開乘客個人信息很可能是默認關閉後,順風車訂單數據斷崖式下跌,滴滴無法忍受順風車的估值損失。

據虎嗅網報道,就在小趙坐上順風車這天,滴滴剛剛成立了用戶體驗服務發展平台,由原客服副總裁黃金紅主管。然而,這個新成立的平台,顯然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小趙意識到司機可能會傷害自己時,曾經向朋友發出求救信号。小趙的朋友聯系不上她,開始尋求客服幫助時,客戶一再讓他們等待。甚至在親友報警,警方向滴滴客服調取司機信息,仍然受阻。

此時,順風車司機已經強迫小趙轉賬給自己9000元錢,并且性侵了她。之後,司機又用匕首刺斷其頸部血管,把大量出血的女孩扔下道路一側的懸崖。

那個一再被延宕的危險信号,終于突破了客服範圍,傳遞到滴滴總部,傳到程維那裡。滴滴公司的第一反應是,發布了一份字斟句酌的聲明,甚至在前半部分強調自己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時間成立了安全專項組,“密切配合警方開展案件調查工作……協助警方14小時内迅速破案。”而談及受害人的問題時,滴滴公司表示,“未來平台上發生的所有刑事案件,滴滴都将參照法律規定的人身傷害标準給予3倍補償”。

“我們的内心再一次陷入了無比的沉痛和煎熬。”程維和柳青在聯名道歉信裡說道,“很多同事開始動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做正确的事,全公司開始深刻檢視甚至質疑我們的價值觀是不是正确的。大家陷入了自我審視、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的情緒中。”

同時,兩個人也承諾,再次下線順風車業務,而且“在安全保護措施沒有獲得用戶認可之前”,沒有上線期限。

無論是滴滴公司,還是程維,都沒有解釋,5月份的悲劇過去不久,為何順風車曾經下線的很多功能,又悄然上線。

2018年8月25日,浙江溫州,殺害女孩小趙的嫌疑人暫住處。(@視覺中國圖)争議順風車

程維打過很多次順風車,但他一度發現,自己老婆叫順風車,司機接單率比自己高很多,還總能打到寶馬、奔馳等豪車。

他向當時滴滴順風車事業部總經理黃潔莉抱怨此事,對方則建議他換個“花美男”頭像試試。這顯然代表着滴滴高層對自家順風車業務的認知。

“過去你每天在路上兩個小時,對于你的人生來說是消耗,但現在通過順風車你可以認識比較靠譜的人,獲得好的社交體驗,它就變成了一種收益。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一個場景,就像咖啡館、酒吧一樣,私家車也能成為一個半公開、半私密的社交空間。”黃潔莉在2015年的一次采訪中如此介紹滴滴的順風車戰略,“這是一個非常有未來感、非常sexy(性感)的場景,我們從一開始就想得非常清楚,一定要往這個方向打。”

每年七夕和情人節,滴滴順風車都推出有約會主題的策劃廣告。其中不乏“你有短裙,我有暖風”,“(七夕)宜酒店、試衣間、電影院”,“我們約會吧,順風車就該這麼玩”等暧昧标語,讓人分不清這到底是出行軟件還是相親交友軟件。黃潔莉還曾參加過在滴滴順風車上相識的情侶婚禮。

這種“性感”的社交方向卻将順風車引向歧途。

溫州空姐案前,滴滴順風車司機端的界面中會顯示客戶的年齡、身份、外貌等信息。不少司機對女性客戶的評論露骨,如“美女下車時絲襪容易走光看得想入非非”,“膚白長腿”,“聲音甜美”等。在多地滴滴順風車司機群聊中也出現對遇害女乘客的侮辱性言論。

“終于搞明白了,滴滴順風車其實是這樣一款産品——它告訴司機,這是款豔遇産品,快來吧,别怕費錢費時;它告訴乘客,這是共享經濟,快來坐吧,可以為你省錢省時。”一位網友評論道,“當司機和乘客出于不同目的登上一輛車,就埋下了摩擦的種子。”

北京市海澱區人民法院法官姜楠,在梳理了近幾年滴滴平台發生的刑事案件後發現,這些案件中,“強奸、猥亵,順風車較為集中”,此外,包括順風車在内,滴滴司機殺人、打人事件也時有發生。另據《南方周末》統計,過去四年中,滴滴司機作為犯罪行為人的強奸案共有20起。

“你說公司内部沒有人認識到這些問題,怎麼可能?公關部第一個就認識到這些問題了。”一位自稱是前滴滴公關人員的網友通過自媒體說。她稱,在滴滴内部,技術和産品部門的問題會排優先級,像乘客安全這類被認為優先級不高的問題,短時間内難以解決。單純從技術層面,滴滴是能夠解決安全問題的,“但公司沒有選擇這麼做。為什麼?因為我如果這麼做了,我就沒有車也沒有司機了,滴滴如果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保持運力,那就關門吧。”

據36氪2016年報道,網約車平台獲取一個下載出行應用的乘客的成本大概是幾十元,而獲取一個新司機的成本則要上千元人民币。從成本考慮,司機比乘客值錢。

在程維的滴滴帝國裡,分為快車、專車、順風車、單車等衆多版圖,相比而言,順風車的版圖并不大。騰訊科技就2017年滴滴公布的數據計算,順風車訂單不及滴滴整體訂單數的1/10。令人意外的是,原本打着“公益”旗号的順風車,竟然成為滴滴最早實現盈利的項目。

在“以規模和增長作為公司發展的衡量尺度”的規則之下,程維不得不重視順風車的發展,尤其是,他曾經帶領滴滴打了多次苦戰,消耗巨大。據業内人士分析,長久來看,很多順風車用戶也會轉化為滴滴的快車、專車用戶,是為滴滴日後盈利起到極大導流作用的棋子。尤其是,在政府網約車管理條例出台後,順風車更是成為滴滴繞開政府管理的一個重要突破口。

三場戰争

滴滴帝國不是一天建成的,帝國的問題,也要回到過去尋找線索。

在滴滴快速崛起過程中,滴滴創始人兼CEO程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35歲的程維是國内互聯網巨頭中最年輕的領導者。2017胡潤IT富豪榜中,這位面相斯文,戴着眼鏡的80後以155億元排名第13位。

程維出席大部分場合都是西裝革履,口才好,善于和政府部門打交道。很難想象,這位臉盤圓潤,經常面帶禮貌微笑的年輕人在業内竟有“土狼”之稱。

程維是戰争史迷。滴滴圖書館入口的第一排書架就擺滿戰争史書。程維也經常引用戰争案例分析公司布局。在他的帶領下,滴滴有了“狼性”,六年曆經多次苦戰,一路戰無不勝。

2012年6月,程維從支付寶離職并創立了小桔科技,做智能出行的打車應用滴滴打車。一開始,他就面臨着搖搖招車的競争。據滴滴投資人王剛回憶,這是滴滴成立後打的第一場硬仗,他們必須得拿下這個市場。

以今天的視角來看,搖搖當時還非常弱小,但剛成立的滴滴,還不如搖搖。他們的客戶端一開始是外包團隊做的,非常難用還經常崩潰。程維也随時面臨資金燒光的窘境,最艱難的時候,賬面上隻剩下一萬塊錢,随時可能發不出工資來。

程維在各種場合回憶過當時艱難的局面:滴滴的工作人員如何在寒冷的西客站,通過幾十秒的時間,邀請出租車司機注冊滴滴;如何利用搖搖招車的電台推廣沙龍,播放自己的下載廣告;兩個月裡,他拜訪了北京一百多家出租車公司,隻有昌平一家小公司願意試試。

滴滴就靠着這種土辦法,一點點在北京站穩了腳跟。對程維來說,能夠活下去的最重要機會,是騰訊決定投資滴滴。這給了他和滴滴巨大的資金保障,戰事也随之升級。

2014年1月,滴滴向同類平台快的發起補貼大戰。這也成了滴滴成名的一戰。據艾瑞咨詢在2013年關于打車行業的報告顯示,滴滴打車市場占有率已達59.4%。快的則稱其在全國市場份額超過50%。彼時雙方都具規模,已無第三者可敵。

2013年4月,快的獲得阿裡巴巴的資金支持,而騰訊則明确為滴滴提供充足的資金保證。雙方迅速在全國範圍内展開了地推和補貼競争。這場燒錢的補貼大戰轟動全國,快的補10塊,滴滴就補11塊,補完乘客補司機。據滴滴投資人王剛回憶,當補貼提高到十二塊時,馬化騰以多年運營遊戲的經驗提出,每單補貼随機,十塊到二十塊不等。讓對手無法跟進。

起初,程維其實隻有400萬的預算,沒想到一個月就花了1個多億。他自稱簽單時,手都在抖。

在滴滴和快的混戰之時,美國科技公司優步(Uber)也登陸中國。這家創立于2009年的公司業務已覆蓋全球68個國家,并在中國迅速擴張。2015年初,優步稱已掌握了中國專車市場近1/3的份額。

王剛回憶,在滴滴D輪融資拿到俄羅斯互聯網投資公司DST一億美金後,DST聯合創始人兼總裁尤裡·米爾納(YuriMilner)對滴滴說了三句話:“第一、優步要滅了你們;第二、如果要活命,隻有一個辦法,和快的合并;第三、合并後我可以再給你們十億美金。”

滴滴和快的合并了。不等喘息,他們和優步的補貼戰開打,而且,戰事更激烈。

“在滴滴的廁所,你看到的是某某上午剛剛生完孩子,中午就拿起電腦加班。某某連續在公司加班多少天。”谷歌工程師徐立接受本刊采訪時說,他在滴滴研究院實習的半年,正是滴滴和優步補貼戰最激烈的時刻。

程維稱與優步的戰争是場“軍備競賽”。當時,他辦公室牆上貼着“日拱一卒”的大字。天天在被稱作“狼圖騰”的會議室和同事計算補貼金額。“如果我們失敗,結果就會死。”對死亡的恐懼再次激發了滴滴的“狼性”。

“後來我有時候看俄羅斯的宣傳片,說亞曆山大來過莫斯科,拿坡侖來過莫斯科,希特勒來過莫斯科,都沒有赢過,這個地方從來沒有被征服。”程維接受吳曉波采訪時回憶道,“這是支撐我們的信念,所以那時候每天早上就放一首歌,叫《烏蘭巴托的夜》。”

在2014到2015兩年中,優步在中國的運營已虧損了20億美元,大部分用于補貼戰。滴滴的代價,不比這個小。

這場厮殺的結局現在也已經落定,2016年8月,滴滴宣布與優步全球達成戰略協議,收購優步中國的全部資産。自此,滴滴成了中國市場上最大的出行平台,成了“從來沒有被征服過的莫斯科”。但沒人探究過,接連進行的三場事關生死的厮殺,給這家公司帶來了怎樣的影響,直到樂清事件後,程維和柳青才開始反思,“在短短幾年裡,我們靠着激進的業務策略和資本的力量一路狂奔,來證明自己”。結果滴滴團隊變得無知自大,“好勝心蓋過了初心”。

美夢

位于北京海澱區軟件園二号路的滴滴大廈頂部,挂着滴滴的黃色logo,巨大倒過來的“D”字下面,是一行小字,“滴滴一下,美好出行”。

2015年12月,滴滴的員工出行變得不那麼美好了,這座大樓陷入包圍圈。大量出租車司機開車聚集在大樓周圍向滴滴抗議。司機們抗議的核心原因有兩個:快車、拼車業務搶奪了出租車生意;滴滴補貼的力度降低。

滴滴帝國的崛起,依靠過三個重要的聯盟,出租車司機、私家車司機和乘客。

出租車司機是滴滴第一批用戶,滴滴早期的補貼大戰,主要争奪的就是出租車司機。在滴滴和快的補貼大戰最激烈的時候,不少司機甚至買了兩部手機,同時安裝滴滴和快的,享雙倍補貼。

那應該是出租車司機最好的一段時光,不但能通過手機方便接單,減少空駛時間,還能獲得高額補貼。但随着滴滴專車、快車業務上線,滴滴與優步的補貼戰聚焦于快車領域,出租車司機獲得的補貼變少,而且出租車業務也受到快車的極大影響。

出租車司機成了從滴滴帝國聯盟裡最早脫離的一個群體,他們雖然仍然使用滴滴軟件,但已經開始視滴滴為自己的敵人,他們甚至懷疑,為了逼迫乘客使用快車,滴滴會刻意攔下乘客的出租車訂單,使他們誤認為沒有出租車司機接單。

公衆原本就對出租車抱怨很多,司機們的反抗并沒有引起太大支持。網約車的補貼戰仍然創造着那個全民美夢:乘客們覺得,打車就應該随叫随到,價格極低,甚至還能免費坐車。司機們也把“開滴滴”視為一種輕松但是收入極高的職業,司機圈裡不斷流傳着造富神話:有司機兩天掙了4000塊,杭州一位司機8個月賺了80萬。

很多人特意買車,成為快車司機,他們原本是企業員工、快遞員,為了快車辭去原來的工作。一位快車司機接受《新京報》采訪時回憶自己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從月薪五六千元的快遞員,一躍變成月入兩三萬的中産。一不小心,就實現了階層的跨越。

2014年10月10日,上海,滴滴打車CEO程維。當時滴滴的主要市場為出租車。(@視覺中國圖)買方出價極低,賣方賺錢極多,人們坦然接受了這種不符合基本經濟規律的現實。但這種不切實際的美好現實背後,總是有人在埋單。

滴滴、快的和優步的投資人,承擔了所有的成本。

2014年7月,滴滴補貼大戰獲勝不久,前高盛亞洲區董事總經理,柳傳志之女柳青以首席運營官的身份加盟滴滴,随後又出任滴滴總裁。“柳青來了後,滴滴融錢更容易了,”徐立說。柳青有國際視野,業界稱贊其有在資本市場呼風喚雨的威力。随着柳青的加入,滴滴也開啟了一路暢通的并購和融資征途。

據《南方周末》統計,自2012年7月至2018年7月,滴滴共獲三十多個投資機構和個人共計19輪融資,融資規模近250億美元。加上快的、優步的融資,這個數字高達300億美元。投資的很大一部分都補貼給了用戶和司機。

騰訊CEO馬化騰談及支持滴滴打補貼戰的時候回憶道,“我們(騰訊和阿裡巴巴)就像打仗,像武林高手,一天大概虧損2000萬,他再炒到3000萬,我也跟,最高一天虧4000萬,誰也不敢收手,一收手就前功盡棄,内傷死掉了。”

資本不是慈善,他們投到市場上的錢,總是要賺回來的。資本市場對滴滴的耐心,正在消失。成為市場上最大的出行平台後,滴滴仍然未能盈利。2015年,滴滴曾樂觀地對投資人保證,未來三年的盈利預期為5.4億美元、10.2億美元以及15.1億美元。但據華爾街見聞報道,2017年滴滴整體虧損3-4億。而衆多項目中,順風車一直保持着正向盈利的狀态。

限制

2016年7月28日,程維看到了交通運輸部、工信部等7部委聯合發布的《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暫行辦法》。随後,地方政府也陸續出台網約車管理細則。

“當時整個公司内部都蠻樂觀的,覺得我們一定能搞定。”徐立向本刊回憶道,雖然當時政府要管理網約車的消息已經出來了,但他感覺好像沒有任何人懷疑過政府會打壓網約車。

現實令程維吃了一驚。這些細則,對從事網約車設立了很高的門檻。以北京、上海、深圳三個城市為例,細則不僅要求從事網約車經營的車輛須有本地牌照、燃油車車輛軸距在2700毫米及以上,還對駕駛員進行了要求。三市要求從事網約車服務的駕駛員要有本市戶籍(深圳允許駕駛員持有有效《深圳經濟特區居住證》),北京與上海還額外提出駕駛員需獲得本市公安機關核發的機動車駕駛證。

對程維的滴滴帝國來說,這無異于一場毀滅性的打擊。此前,程維帶領着團隊拼了命,投入巨大的人力、财力,艱難打敗了搖搖、合并了快的、吞并了優步,積累起數千萬的司機,撐起了這個龐大的帝國,但一紙文件,很可能就要把這些司機除名。

以上海為例,據滴滴官方透露,“滴滴在上海已激活的41萬餘司機中,僅有不到1萬名司機具有上海本地戶籍。”這也意味着,按照上海的規定,97.5%的司機,将不能從事網約車服務。

“我覺得政策是考慮到網約車對出租車市場的沖擊,刻意擡高了這個門檻。”湖南湘達律師事務所的張躍勝律師對本刊說。從去年起,張躍勝為長沙某區交通局做法律顧問,處理過很多針對滴滴司機的行政處罰案件。

據張躍勝介紹,從事網約車經營的網約車平台公司應辦理網約車經營許可證、司機辦理網約車駕駛員證、車輛應辦理網約車運輸證,“三證”齊全才能合規上路。但長沙在冊的13萬網約車中,拿到車輛的網約車運輸證的,隻有981台,這也意味着,絕大多數長沙的網約車,都在違規經營。

為了保持運力,維護現有司機數量,滴滴隻能默認并不合規的司機上路接單。“按照我市的規定,在滴滴平台上跑的網約車就算黑車,交通部門抓到一個就頂格罰款2萬,罰司機。”張躍勝說,結果他們發現,“滴滴把這個罰款給報銷了。”

“其實也不是滴滴不去辦證,而是它船大難掉頭。其他公司船小好掉頭,滴滴的體量太大了。”張躍勝說。“它隻能打一個法律的擦邊球。”

為了對沖網約車規定帶來的影響,滴滴的另一個辦法是大力發展順風車。各地網約車管理細則對快車、專車等提高門檻的同時,為順風車留下了一個活口,沒有把順風車列入網約車範圍,也沒有設立過高門檻,隻是對每日順風車次數進行了限制。

“比如這次樂清事件所在的地級市溫州,他們出台的《溫州市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實施細則》就規定,順風車‘每日提供合乘服務不得超過4次’,”張躍勝說,而長沙則規定是每天兩單,但滴滴内部統一規定,司機每天可以接15單順風車訂單,“一個人一天什麼情況下可以跑15次順風車?其實很多司機就把它當做快車跑。”

為了保持運力,滴滴想盡了辦法。除了利用順風車政策優勢外,滴滴還和汽車租賃公司、二手車平台合作,為想開快車又沒有車的人士提供車輛。“特别是近一兩年,滴滴越來越專職化,”張躍勝認為,2016年網約車新政對滴滴來說,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它從共享的概念,轉變為全國最大的一個出租車公司。”

夢碎

程維胖了。近兩年,他開始練拳擊,從起初一拳打來趕緊躲,到現在一拳過來連眼睛都不會眨。朋友們也發現,他不怎麼看戰争方面的書了,開始轉向物理和生物,研究萬物規律。程維辦公室牆上的字也換成了“虛心”。

程維曾說,“當你長到足夠大的時候,你才可以有自己的規則。等到你和地球一個質量,你會有更強的話語權,但如果你能變成太陽,地球就會圍繞着你轉。所以長大才是關鍵。”

接受媒體采訪時,程維言談中的殺氣和血性少了,倒是經常将“敬天愛人”,“尊重規律”挂在嘴邊。兩年間,他好像從曾經玩命進攻的鬥士變成了老成的國王,這位國王在自己打下的疆土上制定新規。在資本和盈利的壓力下,滴滴開始提價。

2017年4月10日,滴滴出行北京快車業務引入“分時計價”模式和新計費标準,起步價就從此前的10元漲至13元,高峰時段打車費有所上漲。新計費規則下,北京滴滴快車費用與出租車價格趨同。自滴滴與優步合并以來,司機收入就開始下滑,滴滴快車司機收入與最高時比幾近砍半。滴滴順風車也從早期承諾不抽成到今年抽成約20%。7月起,滴滴又将順風車的價格上調了10%。

政府網約車新政出台後,網約車司機和乘客還是滴滴最重要的支持者,輿論上反對聲音巨大,新華社都發表評論,呼籲網約車細則要留出修改窗口。

但漲價、上調抽成費用後,滴滴三塊重要聯盟中的司機和乘客,也開始分裂。之前,滴滴靠着金錢換來了龐大的帝國用戶,現在這些用戶,又因為滴滴賺錢的力度,開始流失。很多司機放棄了跑網約車,乘客對滴滴的抱怨也越來越多。最終,在接連有女孩搭乘順風車被害的消息之後,種種不滿,終于集中爆發了。

5月16日,廣州市交通委員會執法局執法人員在廣州東站對網約車相關資質進行核查。“我們對滴滴的熱情,除了紅包之外,還源自對有其他選擇的喜愛,對固有體系(出租車)的挑戰。現在回想,我們大概是給滴滴加持了屠龍少年的正義光環。”一位滴滴早期的忠實用戶評論道。現在,昔日的“屠龍少年”已長成巨獸。

代價

8月26日,交通運輸部聯合公安部等單位約談滴滴公司,要求其全面排查整改網約車平台存在的安全隐患,堅決杜絕以順風車名義組織非法網約車的經營行為;從即日起,不得再新接入未經許可的車輛和人員,并加快清退已接入的不合規車輛和人員。

交通部約談後,不完全統計,已有北京、天津、南京、廣州、深圳、天津、長沙等十幾個城市監管部門對滴滴進行了約談,并提出整改要求。深圳在約談中明确指出,如滴滴公司仍拒不整改或整改不到位,将采取App下架、停止互聯網服務整頓等措施。

廣東省交通廳副廳長王富民更是公開批評滴滴,在網約車管理上一家獨大,無論在廣東還是在全國,出現了拒絕數據接入接受監管的現象。他在廣東民生熱線上說,滴滴不肯提供詳盡的駕駛人員和運營車輛數據,因此無法進行有針對性的執法,隻能靠原始的圍堵來執法。

警方對滴滴的不滿也開始出現。一位地方警察在網上稱,在今年5月調查一起滴滴司機盜竊案中,警方帶齊證件到達滴滴調取資料,該地方滴滴工作人員卻稱安全部門已經下班,相關負責人讓民警買機票到北京滴滴總部調取。這位警察抱怨道,“我們警察查案子,照理來說企業必須配合,為什麼你滴滴公司就敢這樣為難我們辦案民警?”

北京某區級警員曾對《财新》證實,“像滴滴這類大型互聯網公司的監管級别較高,由北京市局網安總隊直屬管理,普通區級辦案民警無權限直接接觸。”

8月31日晚間消息,交通運輸部稱,9月5日起,在全國範圍内對所有網約車順風車平台公司開展進駐式全面檢查。滴滴對此回應稱,滴滴公司歡迎主管部門進駐檢查,滴滴将全力配合,接受監督積極整改,落實企業安全主體責任,保障公衆出行安全。

這一次,滴滴不得不同時應對來自公衆的批評和官方的監管壓力。在滴滴總部的辦公室裡,程維和柳青沉默應對着這場風暴,他們的微博下面,不斷有網友趕來罵上幾句。兩個人不再回應。

沒人知道,這場風暴将有怎樣的結局,不過,對滴滴來說,接受更嚴格的監管,似乎已是必要。這也是它發展過于急速之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應受訪者要求,徐立為化名)

2016年9月,上海,年輕人熊德華為了跑網約車,到租車公司仔細選租車輛。(@視覺中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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