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隻有門拉手那麼高的時候,我就已經是這樣了:不敢獨自打開家裡壁櫥的門,那是一扇紅棕色的門,釘着圓形的純銅拉手。聽哥哥說過那裡面有漂亮的畫冊、梳着辮子的洋娃娃、精緻的口琴……每當奶奶打開它拿東西時,我都努力地睜大眼睛,踮起腳尖向裡面張望,看着那個令我向往又懼怕的神秘所在。
緊張的初三,他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每次做完題目都要笑嘻嘻地回頭和我對答案。他一笑兩隻眼睛就發光,宛若天上曳着微光的流星。
窗口裡滑進了小鳥的歌唱,悅耳的叫聲仿佛催眠曲令人困倦,我趴在書桌上打着盹。醒來看見前面座位沒有人,桌子上放着一雙手套。我驚訝于那雙手套那麼大,他怎麼能戴那麼大的手套呢?
教室的門開了,是他。我悄悄地瞥了他一眼,好像第一次發現他是高個子。他向我這邊走過來,我忽然覺得像有一座巍峨的高山壓境。
晚自修總是進行到月亮爬上來。
有一次他說:“我們一起回去再溫習一遍白天做過的物理題。”
我的心裡有些發慌,結結巴巴地說:“不,我還要等一個女同學……”
其實,我哪裡要等女同學,但不知為什麼卻撒了謊。當我從窗子裡看見他背着書包走出校門,我才收拾了書包走出來。月亮從枝桠葉縫間伸出纖長的手替我勾繪出了孤單的影子。我憂郁地數着步子,慢吞吞地走回去。
這天夜裡我夢到了月亮,那金閃閃、明晃晃的月亮,忽地變成了我家壁櫥上的純銅拉手。
中考的成績出來了,我考進了本地重點高中,而他則要轉學到外地。
畢業聯歡會上,他告訴我他出發的日期,要我一定去車站送他。到了那天,我隔着候車室長長的玻璃門,看見一群同學圍着他說着話。他的眼睛卻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中尋找着什麼。我的手觸摸到了金屬的門拉手,忽地引起了童年的感覺,心裡一陣發慌,便退了回來。一會兒,汽車開動了,而我隻敢倚門長望。
後來,他利用暑假來找過我。在靜谧的公園裡有兩個瘦影在移動。初升的圓月懸挂在天穹,地上的垂柳、野花、短草都向着它輕飄着淺淺的笑意。我的内心也是歡喜的,可是笑的花苞在緊張的包圍下是無法綻放于臉上的。他看似漫不經心地找我說話,我慌亂地對答着,很不得體的樣子。失望爬上他的眉梢,沉默曳長了一尺,一米,一路。我們走過玲珑的小橋,走過閃着波光的湖泊,走過優美的噴泉。我的心依舊跳得極快,手足無措的我隻得看了一下手表,以掩飾自己的窘迫。其實我根本不想回去,也沒有睡意。但是他注意到了我的舉動,我們回去了。
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我們走回去了,走回到往日的生活中去了。輕愁從心底飄起,我擡眼望着長空。有幾顆流星劃過,它們永遠也逢不到一起,它們永遠是錯過,就如同我和他。
我不敢獨自去打開家裡壁櫥的門,我沒有這樣的勇氣。奶奶總是說這孩子怎麼這麼膽小啊?媽媽應和着說,她是個女孩子,腼腆一些好,不像她哥哥趁大人不在家就打開壁櫥亂翻一氣。我乖乖地端坐在椅子上聽大人說話。我真想大聲告訴她們,我願意用力打開壁櫥的門,像哥哥那樣,從裡面找出好東西。但是那紅棕色的門,那圓形的純銅拉手帶着神秘、透着恐怖使我卻了步。
轉眼到了高三,有一天,我獨自坐在窗前,外面春色無涯。鳥兒的婉轉喚醒了沉睡的記憶之河。如果那天晚上我們一起溫習了物理題,如果那天我勇敢地推開候車室的門,如果在公園裡我不去看手表,大方地跟他說一些别的話,那麼情況也許就會不一樣;如果我不是對那紅棕色的門、那圓形的純銅拉手有着恐懼,那麼情況也許會不一樣。
此刻,我的心不再是恐懼,而是疼痛和惆怅,為我錯過的愛情,為我虛擲的青春。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