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一個秘密——羨慕别人這件事，其實很像一種隐秘的頑疾，終年困擾我。不肯承認，卻反複萦繞在心頭，嘗試擺脫，但是一轉頭又看見它蟄伏在那裡。
1
小時候我最羨慕别人家的爸爸媽媽。小學裡最好的朋友的媽媽在檢察院工作，所以她的草稿紙都是潔白的信紙，印着“人民檢察院”的字樣，非常酷。朋友每年生日都辦小型派對，我應邀去她家，玩芭比娃娃的換裝遊戲，吃松軟的奶油蛋糕，戴金色的小皇冠。朋友的媽媽親切又和藹，舉着相機錄一兩個小時的視頻，認真記錄小女兒每一年的成長瞬間，臉上浮動着溫柔的笑意。
相比之下，我爸媽就是不及格家長。他們大部分時間裡都是忙碌的、疲憊的、急躁又沒耐心的。小學四年級我爸教我雞兔同籠的奧數題，講了十幾分鐘我還一頭霧水，茫然不知所措，我爸登時氣得要命，甩手就走：“腦子不好怎麼教，沒法教！”
至于我媽媽，我記得八歲那年的母親節，我在小房間裡寫了兩小時的賀卡，畫了拙劣的水彩畫，寫了情真意切（也可以說矯揉造作）的感謝信，晚上舉着要媽媽看，她很敷衍地掃了一眼，說“行，你給我放這兒”就急着去洗衣服。我一着急坐在地上，抱着她腿不讓她走，結果被胖揍一頓。
我是個記仇的小孩，那些被忽視的、受了委屈的瞬間，我都記得很牢。後來那幾年，我從不問我爸數學題；母親節來了，也就當平常日子過，沒折騰過溫情戲碼。這樣一來，我和父母之間，反倒相安無事，平淡是真。
但是心裡沒辦法停止羨慕，朋友的媽媽去外地出差，給她從上海寄來好看的明信片，信封一拆開就掉落糖果。我坐在她對面，托着下巴，羨慕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我晚上做夢，夢見我媽媽也穿了高跟鞋和長裙，拎着小挎包，低頭問我要吃什麼口味的冰淇淋。可一睜開眼，就是我媽不耐煩地站在我房間門口：“換洗的衣服及時放門口行不行？下次再這樣你就自己洗，聽見沒有？”
我讀《哈利·波特》，看見哈利在姨媽家遭受不公和欺淩，躲在小閣樓裡想念親生父母，潸然落淚，感同身受。我也覺得自己委屈，也期待十一歲生日那年霍格沃茨就給我寄來魔法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從此離家千萬裡，去别處找溫暖和慰藉。
後來我念初中了，小學的好朋友遭遇家庭變故，爸媽瞞着她離了婚，得知以後她氣得離家出走，借宿我家，跟我擠在一張小床上，抹着眼淚講心事。
“很多時候希望媽媽不要離我這麼遠，希望她每天給我做早飯，晚上坐在家裡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等我回家。我知道她很成功啦，可是也很擔心，如果我以後沒那麼優秀，她會不會對我失望。”好朋友小聲地對着天花闆講，“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啊！”
“你家裡總是熱熱鬧鬧的，有燈，有光，有熱好的飯菜。爸媽感情也好，一起打拼做生意，互相扶持。你記得嗎？我們那次晚自習結束以後偷偷去吃串，太晚回家結果被你爸找到把你罵哭了。我當時在心裡想，你爸爸好兇哦。
“可是後來回去的路上，你騎着單車在前面晃了一下，你爸爸就掏出手電筒，一邊給你照着前面的路，一邊繼續罵你。我才發現，其實你爸爸很愛你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把小時候那些羨慕悉數講出來，說起那些掉落的糖果裡的細微愛意，驗證一個單親媽媽悉心保留的溫柔，她開始哭得很厲害。
我突然發現，原來有時候，我們遲鈍到，需要借助别人的眼睛才能發現自己有多幸運。
2
青春期裡我最羨慕長得好看的女孩子。那些五官精緻、皮膚白皙、清瘦高挑的女生，是我重點羨慕的對象。不施粉黛的歲月裡，最能判别真絕色，所以我對班花的那張臉，是真的很服氣的。雖然表面上我從不顯露分毫，從不紮堆議論班花換了發型和穿衣風格，老老實實寫題，聽課，考大大小小的考試，記錄自己的排名進退情況。
但是羨慕這件事，就像咳嗽一樣難以掩蓋。
我關注班花的校服裙擺長度，關心她怎麼在千篇一律的校服外套裡換好看的内搭，也順帶着，關心她的情感糾葛和種種八卦。隔壁班的男生據說昨天表了白，打籃球的體校生今天又站在教室門口等她下課。甚至班花身上有一種女孩子通過早熟兌換的狡黠和敏銳，在我眼裡，都迷人得要命。
每天早上我起床，站在鏡子前，看着自己還算光潔但卻談不上引人注目的臉，都會氣惱地加大刷牙力度。生而為人，有些人就是有本事把校服穿出朝氣蓬勃的少女感，有些人卻隻能老老實實做綠葉，做普羅大衆裡那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
有時候實在氣不過，我也會偷偷摸摸去我媽卧室裡試用她的護膚品和化妝品，從零花錢裡省出零星半點，買一條夏天裡的明黃半身裙。我甚至立志減肥，溜下餐桌，跟我們家的貓一起吃飯，我一半它一半。（沒幾次就被我媽發現了，又是一頓胖揍。）
班花後來因為戀愛被迫留級一年，從“我們班那個好看的班花”變成了“下一級那個好看的學妹”，這件事對她的美貌沒有絲毫影響，但是卻在我心裡留下了不小的震撼。
因為她臨走前需要填寫一些表格，而我身為班幹，老師讓我全程負責。于是我有幸陪着班花填冗長複雜的情況登記表，把我以前聽過但沒确鑿證據的八卦小心翼翼地驗證了一遍。
“沒想到你們成績好的也這麼八卦。”她笑起來，有點嘲諷的味道。
“……也不是大家都這樣吧，可能就是我比較沒出息。”我老老實實地承認。
“你知道嗎，如果人生可以提前設定的話，我不想長成這樣的。”班花托着腮，完美的瓜子臉上籠着一層淡淡的憂郁，“一般好看也就夠用了，成績好一點，數理化題目做起來輕松一點，日子就會好過很多很多。就像你這樣。”
我愣住了，像……我這樣嗎？你對你的人生也太草率了吧朋友？
南方的春日和煦宜人，西南風攜來溫暖的水汽與完美的溫度，因此也被稱為花信風。學校裡各種花競相開放，千姿百态，争奇鬥豔，難辨頭籌。我和她坐在花壇邊上，同時陷入短暫的沉默，聽憑暖風拂面，無心賞花。我們各自擔憂着遙遠的未來，也暗暗羨慕着彼此的人生。盡管後來我才明白，我和她就像不同種類的植被，花期不同，姿态各異，各有自己度過春天的方式：她依靠美豔壓枝頭，與莺燕相語，令蜂蝶流連；而我羞澀靜默，在沉默裡蓄力紮根，不斷生長。
我苦惱自己的青春期太過蒼白，她憂慮人生裡沒有榮譽和成功。但其實後來我們都過得挺好的——以自己的方式，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編輯/張春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