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廣木
“芒果”當了座上客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的父母一同來到美國讀書,後來定居新澤西州州府特倫頓市。1980年,我在特倫頓市一家醫院出生。二妹出生時,年僅35歲的父親因腎衰竭去世。
過了近十年,媽媽才放下悲傷,漸漸有了一些約會對象。我和兩個妹妹對她的每一個對象都充滿了敵意,并且總是在他們到家裡做客時故意嘲諷、捉弄他們。比如摔碎他們的墨鏡、剪壞他們的公文包。每次,他們都被氣得夠嗆,悻悻離去,從媽媽的世界裡消失。
直到有一天,“芒果”先生出現。從背面看,這個黑發男人像中國男子漢,從正面看則像一尊古羅馬雕像。
“這是湯姆。”媽媽手裡搓着一塊餐巾,顯得很緊張的樣子。她從沒這樣過,我和兩個妹妹清楚地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朋友們叫我芒果湯姆。”湯姆伸出手和我們握手,我極不情願地握了握。在他厚硬的大手掌裡,我的手顯得那麼小,那麼細嫩無力。
那年春夏,我家門前的台階上常常響起湯姆的腳步聲。一年以後,湯姆每晚都出現在我家餐桌上。他與媽媽開始談論婚期了。我無法想象湯姆将占據爸爸的位置是什麼樣子,我接受不了。
“我永遠都不會叫他爸爸!”我向妹妹們宣告。
“媽媽說我們可以叫他老先生。”小妹妹說。
“不,哪種叫法我都不幹,永遠!”我兇巴巴地頂了回去。
在接下來的許多年裡,我僅僅把湯姆當作媽媽的一個朋友。直到2001年,他娶了媽媽,搬進了我們家。好在,那時我已上了大學,對我來說,湯姆隻不過是媽媽的第二任丈夫。
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去看望媽媽。快走到大門口時,我聽到了華爾茲的旋律。透過玻璃窗,看到湯姆和媽媽正在廚房裡伴着音樂跳舞。記憶中,從沒見過爸爸和媽媽跳舞。我靜靜地等到舞曲結束才走進屋子。
看上去湯姆對我的到來很高興,因為那時我雖然大學還沒畢業,但已經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租房住了——為的是躲避他。他說:“我們工地有一份活,每小時30美元,如果你想幹,明天我帶你去。”
放暑假沒事,我正想找一份零工,于是說:“噢,行啊。”
第二天早上,湯姆帶我到了工地。我被分配卸貨——把一大堆冰箱、洗衣機從拖車上搬下來。
回家路上,湯姆問我:“感覺怎麼樣?”
“很好。”我随口答道。我太累了,懶得多說。況且,我認為他也不會真感興趣。
然而,湯姆繼續問了很多事。聽我描述工作一天的感受,他會點頭或搖頭。
後來,因為每天在一起打工,朝夕相處中,我們談話又深入了一層。
湯姆帶我去打工
湯姆常常叫我去打零工。這對我倆來說是賺外快的好機會,我幾乎沒有拒絕過,甚至到大學畢業以後。
湯姆幹活時總把工具箱放在他夠得着的地方,隻讓我幹一些最簡單的活兒。很快,我學會了看一個眼神,就知道他需要什麼工具,并及時遞上。說實話,我倆配合得還不錯。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我沮喪地告訴湯姆,由于政府下撥的預算削減,我那份圖書管理員的工作丢了。我煩躁地大聲發洩:“為什麼是我?我不能幹自己喜歡的工作,現在連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也保不住了!”
沉默了一會兒後,湯姆說:“即使你沒有得到想要的工作,但仍然可以幹些什麼來賺錢。别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然後,他把“芒果湯姆”這個外号的由來告訴了我:“我的父親曾經失業,隻好在費城的大街小巷叫賣芒果,每次他都把我帶在身邊。那時我很小,總是挎着一大籃子芒果挨家挨戶地兜售。一些朋友的爸爸媽媽也成了我的顧客,他們開始叫我芒果湯姆。父親賣芒果賺不了多少錢,可當他換了另一份工作時我并不高興。”說到這兒,湯姆哽咽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很快樂。”
我終于明白湯姆教我手藝,幫我找零工賺錢的真正含義了。學會什麼或是賺了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在一起。沒有刻意的表現,湯姆用他知道的唯一方式給了我父親般的撫慰,正如當年他父親撫慰他一樣。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遲,起床後發現有點發燒。湯姆正好路過我住的公寓,給我拿來昨天幹活的報酬。“你怎麼了?看上去不大對。”他凝視着躺在床上的我。
“有一點點發燒。”“我會叫你媽媽給你做一鍋雞湯。另外,還要我帶點什麼嗎?”
我搖搖頭。當他把我的工資放在床頭櫃上時,我喃喃自語:“謝謝你……”
與湯姆一起去掃墓
幾個星期後,湯姆打電話說去公墓園憑吊父母,問我想不想和他一道。我父親也葬在那兒,并且葬禮後我就再沒去過。
短暫的猶豫後,我說:“好吧,你來接我。”
來到墓園,湯姆向我輕輕點點頭,便去找他父母的墓碑。我也向父親的墓碑走去。
站在父親墓碑前,我許久許久沒有動。白色的墓碑上赫然刻着我們家人的中國姓氏,簡單的文字記錄着爸爸短暫平凡的一生。“我們的根在遠方的中國,爸爸的遺骨以後會回到中國嗎?”我默默地想,“但是,爸爸過早去世的最嚴重後果,就是給我留下了無數迷惑。特别是——他是誰?他愛我嗎?”
湯姆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邊,輕輕地将他的大手放在我的肩上。“你父親是一個很好的人,他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父親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他是愛我的。多年來郁結在我心頭的迷惑終于有了答案,我忍不住靠在湯姆肩上抽泣起來。
回家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我感激湯姆所做的這一切:他帶我來公墓,讓我靜靜地面對父親。這部分情感已經在我生命中缺失了很久,是他幫助我補上了。謝謝你,湯姆。
永遠的湯姆老爸
2011年初夏,湯姆生病了。X光顯示他肺上的癌細胞已經擴散。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向來都是一個很健康的人呀!
治療期間,湯姆一直很平靜,頻繁的手術、化療,他從不抱怨。
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活着的時候,他正在輸氧管下對我微笑。他努力抽動着嘴唇,說了多年前的那句話:“别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愛你,湯姆爸爸!”我含着感激與尊敬的眼淚終于叫了他一聲爸爸。
當天晚上,我握着他的手,很久凝視他熟睡的樣子。我知道,他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
“我永遠愛你,老爸。”他握緊我的手,點了點頭,再一次露出熟悉的微笑。
“沒事的,老爸。”我盡力微笑,“明天我會再來看你。”
我走出病房。正是深秋,寒風凜冽,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
第二天下午,湯姆在睡夢中靜靜地離去了。我呆呆地、長久地立在那裡。不,這不是真的。湯姆,你真的走了嗎?我再也聽不到你的笑聲,再也不能把錘子放進你的大手裡了嗎?
葬禮過後幾個星期,我到媽媽家裡的地下室找扳手。因為水龍頭漏水,得換一個墊圈。我打開工具箱拿出扳手,緊緊地将它擁在胸前,無可遏止的悲傷使我全身顫抖。閉上眼睛,我就會想起和湯姆在一起的那些快樂的周六。我懊悔自己不知好好珍惜,同時也感到欣慰,畢竟我擁有過那些和湯姆在一起的日子。
媽媽挎着一籃衣服靜靜地走下樓梯,看着我呆立在工具箱前,手裡握着那扳手。“把這些工具帶回去吧。”她說,“湯姆會希望你擁有它們的。他可不願意工具躺在那兒招灰塵。”
“哦,我也不願意。”因為它們依然帶着湯姆的氣味。
“湯姆是一個很好的人,媽媽,我很高興你嫁給了他。他是我的好老爸!”
“好老爸湯姆”,這是我第一次承認了湯姆在媽媽生命中的位置和重要性,我怎麼沒有意識到媽媽一直在等待兒子的承認呢!
我和媽媽在工具箱旁緊緊擁抱。然後,我拿着湯姆老爸的扳手上樓去修水龍頭。
之後,我把老湯姆的工具箱帶回家,将珍藏它們直到我的生命結束。但我更珍愛的是湯姆老爸教給我的東西——無私地去愛,忘記過去的傷痛。隻有這樣,我們的心才能澄淨晶瑩,宛若水晶。
責任編輯:餘振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