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蝶舞滄海
瞬間一
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我覺得自己運氣不好,生命裡的兩個男人都不是我期望中的。
第一個男人是我的前夫;第二個,便是胡小駿。确切地說,胡小駿應該在多年以後才能稱之為“男人”,當時的他充其量還隻是個小男生。而胡小駿與我的關系,注定了我不能不愛他,也不能不管他。因為,我是他媽媽。
那時與前夫的婚姻勉強還維持着。正因為對婚姻失望,所以我才對胡小駿寄予全部的希望。可是胡小駿自私霸道,完全不講道理。吃了一口他喜歡的零食,或是碰了下他的玩具,他便在地上打滾,哭鬧得地動山搖。帶他出去玩,我累得口幹舌燥,他喝不完的飲料本來想丢不丢的樣子,一看我想喝,趕緊咕噜咕噜硬撐着往自己嘴裡灌。
胡小駿6歲時,我把剖腹産的那條長疤痕指給他看,告訴他:“媽媽為了生你,從這兒開刀,流了好多好多血啊。”
以為他會像我在電視裡看到的孩子一樣,眼淚汪汪地說:“媽媽好疼吧?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而胡小駿,隻瞟了一眼就連忙轉過臉:“哇哇,好惡心呀,像條大蜈蚣,難看死了!”氣得我恨不能拿鞋底抽他屁股。
就在那一年我和前夫辦了手續。從民政局出來我問胡小駿:“爸爸媽媽分開,你跟誰一起過?”“爸爸。”他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什麼?”“爸爸有錢。爸爸給我買玩具買好吃的。你喜歡管我,又小氣。”
真是讓人傷心啊。隻是他不知道,他有錢的爸爸卻把他給了我。
瞬間二
胡小駿7歲生日前,我許諾送他一件玩具,就一件。我單位的效益不好,三個月都沒發工資了。
那天,我翻出包裡所有的錢,帶胡小駿上超市。胡小駿東挑西選,抱了一大堆放在購物車裡,看得我心驚膽顫。我像個鄉下來的老媽子,小心翼翼地跟前跟後,不停地低聲央求他不要拿那麼多。胡小駿不理我,我越說他越拿得多,還示威般地朝我擠眉弄眼,臉上是狡黠勝利的表情。沒辦法,這條犟脾氣的小狗兒,要不順毛摸着,沒準能把超市鬧個底朝天。
終于選完了——其實是購物車裝不下了,胡小駿才昂首闊步往收銀台走。走至台前,轉頭看了看一臉緊張的我,停住了。他歪着頭想了一想,挑出一個最小的玩具放在收銀台,學着電視劇裡的台詞嚷:“老闆,買單!”
我激動得險些暈倒。付款出門好遠,确認胡小駿沒有反悔餘地了,我才指指他的頭,用動畫片裡面的台詞問他:“臭小子,剛才你的小宇宙是否被毀滅了?”
“不是。”胡小駿回答,昂頭看着我,眼裡有一種7歲孩子所沒有的從容與堅決,“我是突然看到你的樣子,就不想買那麼多了。我想到,爸爸開小轎車,進大酒店,我還看見漂亮阿姨找他。可你呢,騎自行車,吃大白菜,穿舊衣服……我猜你一定很窮。我已經上小學了,可以不要那麼多玩具。以後我長大了還要掙好多錢,讓你也跟爸爸一樣有錢!”
就是這幾句話,瞬間擊垮了我在胡小駿面前苦苦維持的堅強形象,我捂住臉,在大街上肆無忌憚地落下淚雨。此刻,這個小人兒認為他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媽媽的救世主。而他三十歲的媽媽那麼可憐,可憐到需要他的同情與保護。
瞬間三
拿着胡小駿期末考試95分的試卷,我問:“老實交待,是不是把零用錢都行賄了,讓人家借給你抄的?”
胡小駿大呼冤枉,說你再這樣想你兒子我幹脆去撞豆腐死了算了。我還是懷疑,小學成績一直平平的,怎麼進初中一下子就趕上來了呢?胡小駿打了個呼哨:“你仔細回想一下,我今年沒和同學打架鬧事吧?沒逃課吧?沒偷偷進網吧玩遊戲吧?”
一想,還真是。問他怎麼這麼乖,他聳聳肩手一攤:“有什麼辦法,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打架了你肯定沒錢給人家付醫藥費,以後考不上大學你肯定也幫不了我,我隻好自個兒争氣喽。”我一邊點頭,一邊鼻子發酸。
胡小駿的聰明,像陳釀的好酒後上勁,13歲以後學習成績猛地沖了上來。這種聰明不隻表現在學習方面,同時遍布于我的生活。
在胡小駿的強力煽動下,我開始關注美容,注意保養。我不放過一切可利用的物資,黃瓜皮,西紅柿,打完的雞蛋清。胡小駿吃完的蘋果留下皮給了我貼臉,沒喝完的酸奶,他嘻嘻哈哈地往我臉上抹。
胡小駿的拍馬屁功夫簡直一流。我揭下面膜時,他會故意驚訝地說:“啧啧,瞧這光滑的,蚊子上去不劈叉才怪!”有時會套用廣告詞上的話來忽悠我——紅富士蘋果皮,每天給我一個新媽媽。他臨場發揮改歌詞的本領更厲害,一些當下的流行歌曲全被他順口改成母親贊歌了。簡直邪得沒大沒小。
胡小駿的口頭禅是,我真了不起啊,我崇拜死我自己了。
每晚臨睡前,胡小駿會給我出個腦筋急轉彎。我不想理,但這小子說:“笑一笑十年少嘛,你再笑幾下人家會說你是我姐了。腦子不用會生鏽的,我将來要成名人了,央視采訪你的育兒經時,你不幽默點咋給你兒子長臉哩?”
“你把‘老鼠、鼠老’正說反說連說六遍!”我作無奈狀有氣無力地念“老鼠鼠老老鼠鼠老……”他突然大叫一聲“停”,問:“貓最怕什麼?”“老鼠!”我得意地大聲回答,“還以為你老媽會說成‘鼠老’啊?真笨。”
胡小駿卻眼睛賊亮地盯着我,貓最怕老鼠?我愣了一下,然後一口茶全噴了出來。
瞬間四前夫想和我複婚。
我沒和胡小駿說,因為知道他喜歡他爸。我與前夫之間早就沒有了感情,不想胡小駿用他那鐵嘴鋼牙勸說我。倒是别人給我介紹對象的事和胡小駿說了,對此胡小駿大力贊成,還自告奮勇做我的“形象顧問”,要幫我參謀穿哪件衣服。
衣櫃裡的幾件都試完了,胡小駿仍然沒有表态,這個超級馬屁精的一言不發讓我不安。正要問他,他說了聲“等等”,就徑直進了房間。
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蹑手蹑腳走過去,從虛掩的門縫裡偷偷看他。
他在打電話。
“我以後掙錢了還你,我要給媽買兩套好點的衣服……什麼呀,媽穿的都是攤兒上的衣服,要穿上品牌可比你那些臉上刮瓷粉的秘書們漂亮多了!”
“複婚?隻怕不行,我跟我媽在一起這麼些年,覺得我媽跟你離了反倒過得快樂些。你們倆的性格确實不太合适在一起……什麼,就是為了我?哎别逗了,單親家庭的孩子又怎麼了,我胡小駿一樣是正能量爆棚的陽光美少年,嘿嘿!”
“這還差不多。不過這是你兒子借的啊,我媽可不欠你丁點兒人情啊。”
一股暖流注入我的心田,這是胡小駿第四個讓我陌生的瞬間。眼前的胡小駿已上了高中,長了出喉結,個子高我半頭,有了男人的外形體魄,有了成年人的思想判斷。所以,他才甯肯不要家庭表面的完整,隻要我們各自幸福。
我知道,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陌生瞬間了,因為我的胡小駿已經長大了,嘻嘻哈哈看似吊兒郎當地長大了。他從沒給過我一句感恩的話語,但他努力讓這個并不富裕的單親家庭一路走來,撒滿了笑語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