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人看海,會生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想丢一些東西下去,而且最好是能夠漂浮不會下沉的瓶瓶罐罐。然後看着它載浮載沉,被全速前進的船抛離在後,終于消失在視野中。這是海洋的誘惑之一,它的無邊廣大反襯出個人的渺小,令人覺得孤獨無依,丢個東西下去不是為了填滿它(面對大海,人不可能有這種野心),而是想印證自己的存在,那麼細微,那麼不重要。這是個不自覺的象征動作。
許多水手也試過把寫上字的箋條塞進瓶子,投進海中,即所謂的“瓶中信”。報紙的國際花絮版偶爾會報道一些瓶中信在數十年後竟然真的順着洋流漂浮上岸,甚至還被預想中的收信人拾獲的奇聞,讀者看了就會覺得這真是幸運。雖然遲了,但那封信到底還是達到了目的地,十分感人、十分難得。
他們不知道,這樣的結局其實背叛了瓶中信的本質。什麼是瓶中信的本質呢?那就像開一個沒有鍊接或不打算讓人發現的博客,寫一些從不寄出的情書,以及傳發電郵到一個荒廢已久的郵箱。你根本不曾寄望瓶子有被開啟的一天,那是一段不想被人接受的信息。擲瓶入海,而終于被人打開閱讀,這根本不是奇迹,而是意外。寫瓶中信的人不是敢于下注的賭徒,而是認命的作者,最純粹的作者。
就像布朗肖所說的,寫作的孤獨是最根本的孤獨,因為寫作“無非是種中斷,中斷了把我和言語結合在一起的聯系”。我們平常以言語表達自己,并且相信通過言語能夠把自己交給他人。但是真正的作品是不表達什麼,也不溝通什麼的。正如瓶中信,在完成的那一瞬間就中斷了和作者的關系,也中斷了和讀者的關系;存在,同時又消失在無始無終的海洋之中。
(林冬冬摘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我執》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