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媽媽突然低下頭,有點兒羞澀地說:“我昨天找換季衣服,翻了好幾個抽屜,居然翻到當年我給你寫的信。”媽媽頓了一下說,“真想不到,我當時居然有那麼多話要對你說,好像怎麼寫也寫不完。”
我連忙讓她把信拿出來給我看。媽媽從床下拖出箱子,裡面有幾封信:轉學後,原校同學寄給我的、過年時的賀年卡,20世紀90年代的卡片——上面塗着粗糙的銀粉,畫着幼稚的圖案;還有,就是這封媽媽的信。
信封上寫着我的學校、班級,還有我的名字,名字後面寫着“女兒”。不記得自小腼腆的我是怎麼在衆目睽睽之下收信的。中學時代的信,都是放在傳達室裡,有時也有同學順路拿到班上,攤在講台上,大家自取。我是偷偷地拿走這封信的嗎?不記得了。
皮搶過信紙,想大聲地讀出來,我立刻制止了她,怕她外婆也就是我媽會覺得不好意思。我把發脆的信紙展開,上面是媽媽年輕時的字迹。原來字也會老。媽媽現在手的力道不足,記性也差,字的棱角沒了,字體是軟的,還有很多錯别字。她年輕時的字,看起來十分隽秀。看落款是1990年,那年我13歲,媽媽去上海探親,後來轉道去雲南。她舍不得買卧鋪票,三天三夜的火車,坐得腿全腫了。媽媽就是在這旅途中,從上海到昆明,一直在給我寫信。
寫了什麼呢?“女兒,那天你幫媽媽推行李到火車站,媽媽很高興,我的女兒終于長大了。”“你該考過期中考試了吧?考得怎麼樣呢?媽媽很想念你,一定給你帶禮物。”這樣矜持克制、幾乎沒有什麼修飾語的表達,卻已經遠遠超過了她日常的抒情程度,足以讓現在的媽媽覺得有點兒尴尬了。我爸爸特别善于言談,熱衷于表達。從小,家裡都是爸爸的聲音:發号施令、對我們狂暴怒吼、醉酒後罵街;很少聽到媽媽的聲音,她幾乎是一個悄無聲息的存在。
媽媽的愛,是春風化雨,無聲無息。皮剛出生的時候,被推出産房,所有等候的家屬都擁過來,親啊,抱啊,摸啊。我媽卻隻是在床邊轉了一圈,默默觀察了一番,然後就悄然出門了。等所有人親完、抱完、贊美完,終于發現我們帶來的奶瓶尺寸不對時,媽媽已經趕在超市關門之前,買回了新奶瓶。她高度近視,又擔心我,急着往回趕,一腳踩進水窪,弄濕了半條褲腿。
媽媽不善言語,卻有耐心和慧心。皮周歲的時候,還不能完整地表達,坐在小推車上,老是哭,我們都不明白是為什麼。媽媽仔細觀察後,調整了推車的角度、散步的路線。後來有一天,媽媽給皮縫了一個小墊子,皮不哭了,也不在椅子上扭來扭去了。原來是因為車座套的布料薄,她的小屁股怕冷。媽媽終于讀懂了不會說話的皮的心思。
我新婚時,媽媽常常穿過整座城市來看我。她舍不得坐車,騎将近一個小時的自行車,穿越城市來我這裡,帶來各種洗淨的肉和菜——一隻雞,洗得幹幹淨淨,内髒裝在小塑料袋裡,蔥姜全都處理好了。那隻雞我一直沒吃,過年時把它帶到了婆家,漫天的年夜鞭炮聲中,我想媽媽,不知她的餐桌上有沒有炖雞。在這些菜旁,常常有媽媽寫的紙條,寫的都是菜的做法和處理方法,或是給我帶了什麼東西,放在哪裡。這些留言條,才是媽媽給我寫得最多的信吧,也是她一貫的表達方式:切實、簡單、不言愛。
而我一直到了今時,在做了母親、曆經人生滄桑之後,才能在媽媽,這個不習慣說想念和愛的人的留言條裡,讀出愛,讀出想念,讀出我離家後她的孤獨。
我是一個長期浸淫于語言,并且大量生産語言的人,可是我知道,最深的愛,往往沒有語言的外殼,就像媽媽對我這樣。雨夜回家,媽媽早早燒好了熱水,她想我一定很想泡個腳。皮哭鬧時,她立刻抱走皮,讓我安心讀書寫稿。媽媽不發一言,卻總在想我需要什麼。一盆熱水、一個安靜的空間,都是媽媽給我的信,上面寫着愛與關懷。
(六魚摘自豆瓣網,沈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