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縧是蔡京的小兒子,他的《鐵圍山叢談》是宋代史料筆記中的名著,記載宋初到紹興年間的朝廷掌故和瑣聞轶事,其中關于他父親的事迹也不少。早年讀《鐵圍山叢談》,印象很好。他的文字簡潔樸素,語氣親切,娓娓道來,自有抓住人的力量。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若換成白話文,就是孫犁和汪曾祺那一路。讀蔡縧,你跟着他走,合卷之前,記不起他是什麼人。
在《鐵圍山叢談》中,他講了兩件蔡京的事。
元符初年的上巳節,侍宴之後,蔡京與群臣一起坐龍舟。輪到他上船,船忽然自岸邊蕩開,蔡京猝不及防,失足掉進金明池。現場頓時一片混亂,管事者急忙去叫會水的人來救援。但沒等救援趕到,蔡京已從水中浮出,攀住一根樹枝上了岸,落湯雞一般。同僚蔣穎叔開玩笑道:“元長(蔡京的字)幸免潇湘之役。”蔡京面色不變,拍手大笑:“幾同洛浦之遊。”周圍人見了,都大為敬佩。
另一件事是,蔡京官拜太師,賓客登門賀喜。蔡京當時毫無得意之色,笑語如常,對客人們說:“我做官很多年,什麼都看明白了,今天位極人臣,當然值得慶賀,但說穿了,也不過是運氣好罷了。人間的榮辱,何足計較。”
故事講完,蔡縧總結說,從這些小事,足見他父親的風度。
第一件事大約不是編造,畢竟是在大庭廣衆之下發生的。第二件事則不一定能說明問題,因為蔡京那樣說,也許隻是場面話。王安石拜相,有類似的故事,兩相對比,便分出了高下。那是魏泰在《東軒筆錄》中記述的:王安石剛被任命為宰相,坐在小閣中,不見賓客,身邊隻有一二門生陪坐。大家見他眉頭緊皺,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兒,他拿筆在窗戶上題了一句詩:“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欤寄此生。”
王安石知變法之難,仍然挺身而出。一朝拜相,便是重任在肩。成敗與個人榮辱,已不在考慮之列。他滿腹憂慮,甚至不無傷感,原因就在這裡。蔡京的故作豁達,到底掩不住志得意滿之情。
在蔡縧筆下,蔡京機智、大度,待人誠懇,而且書法高妙,據說榜書天下第一。雖然明知同是官場老手,兒子說老子,多有文過飾非的地方,但一談到北宋末的奸臣,看待蔡京究竟不似看呂惠卿,心裡多少存了些好感。這就是文字之功。
洪邁《夷堅志》記錄了蔡京執政時的一樁案子。這個故事,可以一巴掌把《鐵圍山叢談》打翻,勝過四庫館臣疾言厲色的批判。
政和初年,宗室郇王趙仲禦的第四個女兒嫁給楊侍郎的孫子。楊的父親死得早,母親張氏性格粗暴,經常與兒媳吵架。楊家屬于元祐黨籍中人,變法派當權,飽受打擊,張氏心中憤憤不平,對兒媳婦說,你以為我家是元祐黨人,就可以随便欺負,你要知道,形勢是會改變的。趙女回娘家,把這話學給父親聽。趙仲禦次子趙士骊的妻子吳氏在一旁聽見,她經常出入蔡京家,就在蔡京面前打了小報告。蔡京如獲至寶,覺得可以借機再給元祐黨人一次打擊,立即下令逮捕張氏。開封府尹領會上頭的意思,指控張氏诽謗朝政,言語切害,罪當淩遲。手下兩位辦事的法吏認為,婦女吵架時的話,竟然要上綱上線到大逆罪,太過分了。府尹大怒,将兩位法吏杖死,張氏最終被殺。行刑那天,滿城震動,趙仲禦心裡驚懼,連連感歎:怎麼能因此殺人呢。
故事後面說,趙士骊和兩個弟弟到街上看張氏受刑,不久三人都突然死掉。鬧出事來的吳氏和趙仲禦的女兒,卻得享高壽,活到八十歲。至于罪魁禍首蔡京,民間傳說,蔡京後來得病,召道士祈禱。道士神遊天上,仙吏告訴他,蔡京殘酷殺害張氏,仙帝極為憤怒,你還來為他祈恩!又說,已經安排将蔡京流放潭州。十年後,蔡京外貶,死于長沙。
《水浒傳》裡有句話:“翻了筒,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筒是童貫,菜是蔡京,打倒這兩個人,世界就美好了。實際上,宋徽宗任用的奸臣,不止童、蔡二人,當時的“六賊”,除了他們,還有王黼、朱勔、李邦彥和梁師成。這還沒算上《水浒傳》裡戲份特别多的高俅。
李商隐和辛棄疾曾異口同聲地說,生子當如孫仲謀。有人戲改此話,說,生子當如蔡約之(縧字約之)。《鐵圍山叢談》硬是把蔡京寫成了天下一等一的謀國良臣。讀傳記、行狀、日記、墓志銘、回憶錄,乃至正史、野史,這是一個大陷阱:你不知道哪些地方是真的,哪些地方是假的。越到近世,刻書越容易,文字資料越豐富,著文者越無遮攔,臉皮也越來越厚。讀書人隻好随時提醒自己,可千萬别未老而眼花啊。
(清荷夕夢摘自《财新周刊》2017年第42期,黎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