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課時楊震宇把幾張圖釘在畫架上,圖片内容分别是人物、靜物和風景,然後讓我們選一張有感覺的圖片寫作文。
我正處在暗戀中,情感特别豐沛,特别需要借題發揮,随便選了那張風景,洋洋灑灑寫了篇以“傷離别”為主題的文章。
隔周,我的作文被當作範文朗讀。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聽到别人念我寫的字。在楊震宇的聲音裡,我全身的細胞都像受到電擊一樣猛然蘇醒。
下課之後,楊震宇帶着我進了辦公室。他說:“我喜歡的作家傑克·倫敦有一個特别的寫作訓練——随時随地把有意思的東西記錄下來,通過這個練習鍛煉觀察能力和叙述能力。我建議你試試這個方法。”
那天起,我開始寫“觀察日記”。楊震宇的要求是“仔細觀察,認真體會,把觀察到的如實記錄下來。既不誇大,也不回避,盡量看盡量記錄盡量思考”。一周之後,我把第一次寫的觀察日記“陽光的變化”交給楊震宇。他在這句下面寫了一個很大的“好”——“今天的光線強烈,我擡頭看了太陽一眼,再低頭,看到了世界的底片。”
我的觀察日記又持續了幾周,從陽光轉向植物再轉向每天趴在學校門口賣炸糕攤子旁邊的流浪狗。第一個本子快寫滿的時候,楊震宇又給了我一個新的本子,同時作業升了級:“從這本開始,寫一個你感興趣的人。”至此,那些堵在我心裡的單戀,伴着對那個人無法克制的“觀察”,被一字一句地寫了出來。這樣的訓練,除了讓我得到了成就感,也讓内心那些擁擠着的情緒借由文字得以釋放。
楊震宇對我的單戀從未過問,隻就事論事地在每篇文章上圈圈點點,指出他認為好的部分和有待商榷的部分。
一個少年,在十三四歲,有幸把對這個世界的誠實化作文字,練就一種技能,不管是否以此為謀生的手段,它都是珍貴的禮物。不久之後,我單戀的對象轉學了。一天,楊震宇給我講了他喜歡的作品——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我記得他說:“上天有時候會給我們一些禮物,有可能是和顔悅色地給,有可能是風馳電掣地給,有時候是快樂的,有時候是痛苦的。怎麼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要發現禮物,還要盡力接到禮物。那些禮物,你不接住,或是不及時接住,就錯過了,就是暴殄天物,‘禮物’是不會等你的。”
那是我少年時代的運氣,在我的單戀像觸礁一樣撕裂沉沒之時,楊震宇告訴我“禮物可能是痛苦的”,這一劑及時的良藥,送我回到可能痊愈的歸途。也正是這個痛苦的過程帶來一個重要的領悟:每個人這輩子對自己最大的負責,就是你要發現自己的那個“我”。
直到受到楊震宇那麼鄭重的肯定後,我才忽然想要對着自己問上一句“我是誰”。繼而,為了這個“我”,必須于茫茫人世中,清明、獨立、勇敢地走出來,走下去,不論何種境遇都不要退縮,直至走到天盡頭。
(珠珠摘自《再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