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底把香氣四溢的排骨湯送入喉,瞥了林川一眼,終于吐出一句話:“你這人,什麼都好,”勺子在瓦罐裡又撥弄了一陣,才接着道:“就是太随便了。”
林川啞口無言。她承認,她是活得粗糙了一點——長發兩刀就能咔嚓成劉胡蘭烈士,絲毫不給理發店洗剪吹的機會;芒果撕下皮就啃,永遠學不會優雅地用小勺;出門時素面朝天,眼睛睡腫了也不知道用雙眼皮貼補救一下,在合照裡永遠是最不起眼的那個。
但這些都不是緻命的關鍵啊,因為她可以為了某人,活得比任何人都要精緻。林川思索了半天,眉宇都成了結,終究是試探着開口:“這些不是都可以改嗎,有那麼重要?”
陸底聞言,手上的動作一滞。他的湯勺中,是最後一塊入口即化的白蘿蔔,他看着這塊蘿蔔,又看了看林川,眉頭蹙得很優雅,讓一旁攤開課本複習的小學妹都看走了神。
“阿川,你當初看上了許勍,難道不是因為他好看?”直白赤裸,直擊心髒。林川真的不想承認自己是個顔控,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頭。
“所以啊,人家也是一樣,你連讓人注意到的本事都沒有,憑什麼求人青眼相加?”林川聽了許久,看着陸底的眼神突然變得很深遠。
“陸底,”對方隻是投來一個疑問的眼神,她接着道:“原來學機械工程的,并非全是書呆子啊。”
“呵。”
二
“這些是我堂哥從澳洲回來我讓他幫忙帶的。”陸底将懷裡一堆護膚品攤開在桌上,奶茶店旁座的小姑娘們霎時都把目光投來,甚至有大膽的,含羞帶怯地過來問聯系方式,“請問小哥哥是做代購的嗎?”
陸底失笑,擺擺頭,林川很自然地攬過他的肩,“不,這位兄弟是我的專屬代購。”
兩人把護膚品分類整理好,陸底開始他的課堂,“阿川,你的皮膚狀态,能夠反映你的生活狀态、作息好壞。看你黑眼圈有點重,用這個眼霜比較合适,然後每周要固定時間做個面部清潔。”林川聽得有些發暈,陸底倒是很有精神,“那些亂七八糟的面膜就不要用了,想要白得像鬼,還是得多攝入維生素C,出門也要記得塗個防曬。”
林川聽話地點點頭,陸底點的檸檬水已經到了,他順手插上吸管,遞到林川嘴邊。旁邊不住地傳來一些細碎的閑聊,“看見那個帥哥沒?機械工程系的男神,陸底。”
“誰看不見啊,帥得不要不要的。诶,他旁邊的妹子是誰來着?”
“他發小。她要不是妹子,我看真跟地主家的傻兒子似的。”
“噗。”林川一口檸檬汁噴出嘴角,心裡已經默默地有了些考量,擡頭對上陸底調笑的眼神,思忖着開口,“那我要是沒有變美的毅力呢,怎麼辦?”
“文學系在籌備微電影的拍攝活動,你先報個名吧,離試鏡還有幾個月。”陸底說得雲淡風輕,林川心底敲鑼打鼓,看向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懷疑。
“先努力,至少讓你有個目标。”陸底把改造計劃做成了一本小冊子,遞給她。林川一頁一頁翻着,随口道:“陸底啊,你幹嗎對我這麼好,人家心裡挺過意不去的。”
陸底很直接,“過意不去就請我吃飯啊。”他起身,“等會兒有個學妹跟我讨教功課,我先走了。”林川還在翻着冊子認真看,略微點了點頭。
陸底走的時候,嘴角都挂着笑,感覺真像是養了個傻兒子。“從小到大這麼多年都養過來了,還在乎這一時半會兒麼。”他自嘲。
三
林川原本底子不錯,但就是太懶,加之皮膚常年疏于護理,着實不太吸引人。室友看着她狠下心辦了一張健身年卡,又在她們煲劇吃零食的時間有條不紊地護膚,紛紛驚歎,“愛情的力量啊。”
已經過去數月,林川的皮膚細膩了許多,加上堅持鍛煉,往常原本駐紮贅肉的位置被健美的身形取代,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但說不清楚是出于一直以來的自卑心理,還是其他,她本能地排斥化妝品,也不大愛照鏡子。總覺得眉目顧盼流轉、臉頰一點胭脂,不是她這種姑娘該有的神姿。
陸底倒是盡心盡力,像個知心大姐姐似的,從做美容院的親媽那裡順來一套化妝品,安慰一般地擋下來她閃躲的手臂,“到時候試鏡,多少要塗脂抹粉,先試試效果吧。”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碰到了什麼難關,或者是心理上過不去的時候,隻要陸底一伸出手,一開口,林川就很快被安慰被說服。身邊能有這麼一個從小到大的朋友,是很幸運的事情吧。
林川回想着兩個人的青梅竹馬,從她進了那所小學,被陸底收為小弟,認真地罩着開始到現在,兩個人幾乎沒有分離的時候。她有困難,陸底幫忙;别人說她矬,陸底不做聲;但她要鼓起勇氣做個改變,陸底也想方設法地替她完成目标。
得友如此,夫複何求?林川長舒一口氣,終于回過神,陸底已經完成了最後一步,收了手,把圓鏡轉向她,“看看。”
林川對上鏡子的刹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倒是一旁匆匆入座的男生,充滿欣賞的目光看着她,并且對陸底說:“陸底,你選的人不錯啊,到時候試鏡給她優先機會吧。”
林川不明情況,陸底先回道:“是啊,你看阿川眉宇間那種與生俱來的憂愁和懷疑,簡直是女主角的不二人選。”
原來陸底和文學系微電影導演組的同學相熟,正好林川的模樣與女主十分契合,便幹脆在這最合适的時機,給雙方做個介紹。林川十分緊張拘束,在接過劇本的時候手都有些不穩,被陸底穩穩地握住了手。
導演同學含着笑意調侃:“陸底,你這是要把自家人捧紅啊。”
陸底不動聲色接茬,“這麼多年的發小,不幫她幫誰。她心裡住了個男神,該是時候發光發熱,給她男神看看了。”
四
微電影的拍攝時間很快到了,林川覺得自己已經做了十足的準備,陸底卻總是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對她指手畫腳,總覺不夠。
最後一場戲,這天寒風四起,殺青了的小演員們紛紛披着羽絨服在電暖爐前圍坐,唯獨林川,身影分外單薄,隻着一條長裙,眼角和臉頰都紅了,神色像足了戲中的失落之人。
陸底站在攝像機前,靜靜地看,有人不知不覺間已經立在了他身側,說話間呵出了團團霧氣,“看着她這麼挨凍,你不心疼麼。”陸底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和導演商量着調整了一下攝像機位置才回話,沒轉過身,隻偏了偏頭,“當然心疼了。可是有些事情,比心疼來得更有用。”
如果讓她吃點苦,就能令她心想事成,那自己來做這個推手,不是不行。每個人多少都會有成全和犧牲。陸底打起精神,保持精力,半小時後終于聽見導演的示意聲。
“咔。”片刻後,冰天雪地中響起了一陣掌聲。而林川心心念念的男神許勍,就在這時出現在了片場,作為女二的朋友前來探班。他第一反應不是和女二聊天,他接了一杯熱水,脫下自己的厚重外套,獨自前去披到了林川的身上。
陸底手上捧着的熱奶茶突然就被他不留心潑了滿手,辣辣的疼。罷了,他心想。畢竟這對于阿川來說,是一個好的開始,開始以光鮮的面目為人所知,開始獲得越來越多的好機會。開始正式結識許勍。
陸底就着剩下的一小口奶茶,往口中送去,燙了也不自知,“挺好的。”
五
許勍這人,滴水不漏,左右逢源。長年接棚拍,認識許多小有名氣的攝影師,終于向林川抛出了橄榄枝,讓小心翼翼啜飲咖啡的她有些不知所措:“木錢老師最近打算拍一組作品,還缺一個模特,你要不要試試?”
可是等到了攝影棚,她才發現自己雀躍得太早。許勍出入攝影棚已經很熟練了,和裡面的工作人員也熟稔,他向林川交代完要換的衣服之後,就去挨個和相熟的人打招呼。
林川換好了衣服,整個人一股仙氣,卻被晾在一旁。原來這個世界還是依舊,會有更出色的人站在你的頭上,把你的光芒覆蓋,不管過了多久,不論你多努力,在一些人面前,你永遠不會是第一位。
她在攝像機前維持着最佳笑容,心裡卻雜草叢生,瞬間感覺回到了殺青的夜晚,大家都圍在暖爐邊,有說有笑,她一個人,繼續演繹着看起來凄苦的愛情故事。
她突然好想念陸底,就算毒舌了些,但至少能給她圈出一個安穩的天地。即便隻是朋友,也覺得這溫暖足夠了。
人類果然是天底下最貪婪的物種,又膚淺極了。看到一些表象,輕易地便沉迷,發現與想象不符,又克制不住地換了種想法,換了種貪婪的方式。
她忍不住地自嘲出聲。
六
陸底再約她見面,是兩三周後,他和外文系的系花一同出現。林川那種習慣性的不知所措又上來了,不知為什麼,看着他們倆,心裡一陣不舒服。
陸底仿佛沒看見,拉着她坐下,幫她點了檸檬汁,直入話題:“現在第一步已經做到了,接下來得提升内涵,畢竟男神都喜歡内外兼修的姑娘。”
林川皺眉,這計劃不是隻有他們知道麼,為什麼要拉個外人來旁聽?是因為旁人在陸底心目中的地位,和她平起平坐了嗎?
她心裡一陣忐忑,檸檬汁來了之後,吸管都快被她咬爛。陸底一把托起她越垂越低的腦袋,無奈道:“阿川,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啊……”林川一臉頹喪,陸底被氣得話都不說,系花的聲音很動聽,開口打破僵局:“最近有個英文競賽的活動,進入複賽能加英語期末分數,他想讓你參加。我可以替你輔導。”
林川本能地想要開口拒絕,卻被陸底搶先。他深情溫柔地看着系花,向她說:“昕昕,那拜托你了。”
叫得真親熱。林川又垂下頭,撇撇嘴,撥弄着杯子裡剩下的冰塊,撈起一塊,想嚼冰解憂,卻被陸底握住了手。他眼疾手快地把冰塊喂到了自己嘴裡,含糊不清地說:“你生理期剛走,不要吃冰。”
七
林川自從報名英語競賽,幾乎把課餘時間全部送進了圖書館,一旁是兢兢業業的外文系花和陸底。不是不累,看見他倆總是齊齊坐在自己對面,更心煩。仿佛全世界都成雙成對,隻有自己形單影隻。
但好歹英語競賽是件好事,不論沖着所謂的内外兼修去,還是沖着學分去,她都不吃虧。艱苦學習的歲月持續了大概兩個月,唯一讓她稍許欣慰的是,系花和陸底至今還沒能牽手。說不準,也許人家更喜歡細水長流慢火煨熱的戀愛呢。
關她林川什麼事。
林川原本英語底子不錯,順利進入複賽,但令她猝不及防的是,許勍在複賽前些天找到了她。那天正好是林川的生日。
林川從自習室出來的時候,陸底和系花已經約好有事先離開了,夜色涼得很,許勍捧着一束花,站在自習室門口。林川感覺自己更多的不是心動,是驚訝。她第一反應竟然是:被别人看見要說三道四了,怎麼辦?
許勍捧着花,輕聲問她:“阿川,有件小事,你能不能幫幫我?”
林川有種不好的預感,“你說。”
許勍忐忑道:“你還記得當時拍微電影的女二号嗎?”她點點頭。“這次的競賽對她來說很重要,她性格很偏激……你能不能……”
難得許勍求人,竟是求她。難得許勍求她,竟是為了另一個女生。林川坦然道:“放水是嗎?”
許勍點點頭。林川看了他許久,也點點頭。林川将手中的捧花摔進他懷裡,盯着他的眉眼看了很久,有些不明白,自己從前究竟迷戀他什麼。想了很久,直到許勍尴尬得不行,又沒辦法出聲打破這局面,她才釋然,“許勍,其實我挺感激你的。不是你的話,我根本不會有蛻變的機會。不是你的話,我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
“你的請求我會考慮,再見。”
許勍滿臉都是歉意,對她的背影揮了揮手。
八
英語競賽結果出來的時候,陸底差點把書摔到林川臉上,還是被系花攔住了,陸底恨鐵不成鋼,“昕昕你别管閑事!”系花這麼一聽,不樂意了,把搶過來的書往桌上一扔,翻了個白眼,“要不是跟你鐵,誰要管你倆破事,我約會去了。”
林川縮着身子,把陸底往圖書館外邊拉,“别,别影響同學……”兩人拉拉扯扯到了最僻靜的一處小花園,在夜裡十分幽深,一眼除了彼此望不見他人。
陸底立在林川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我們辛辛苦苦給你輔導了兩個月,你連前三都沒拿,能不能争點氣?按理說,你的實力不至于啊……”
有女同學三兩成群開着手機攝像頭路過,興奮道:“哇男神連發火的時候都這麼帥……”林川瞥了她們一眼,再怯生生地看向陸底:“是許勍求我放水的……”
陸底聞言,像吃了隻蒼蠅似的,“你的努力就是為了他的臉色?他讓你放水你就放?你能不能有點主見!”
林川忽然間不知哪裡來的脾氣,把音量調到最大,說着說着喉間帶了股嗚咽,“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他喜歡别人呢?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不管我怎麼努力,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在他面前不起眼!”
陸底看着她眼淚突然就迸發,生平第一次這樣慌張。上一次讓他魂不守舍的時候,還是小學時候,林川自己在石頭假山上玩,不小心被人撞了一把,磕得滿腦袋的血。那時候他以為林川要死了,趕緊背起她,一邊哭得傷心欲絕,一邊到處找長輩。
但是現在的阿川,不同于以前的阿川了。陸底有些後知後覺,他正因為林川的眼淚而揪心時,已經從小屁孩長成大姑娘的林川,突然她什麼都不管了,在星子寥落的夜裡,雙手插進他大衣兩側,緊緊地抱住了他,像是因為冷極了索取溫暖,又像是傷心過度尋找安慰。他一時間有些無措,憑本能把手放在她脊背,收緊。她沒擡頭,深深地歎息:“你最讨厭什麼?”陸底摸不着頭腦,沒接話。
很快林川又來了一波質疑,“你最讨厭我吧?”陸底在腦内搜索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她這話的緣由,隻聽她仍舊抽泣着,給他講故事,“我記得初中,有一回你來我家,你以為我不在家,就說了我的壞話。其實我在屋裡躺着呢。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媽問你,我是不是特麻煩,你想都沒想就回答她,是挺麻煩的。”
“陸底,你是不是一直都嫌我麻煩,所以想快點找個人把我領走,你就能清淨了?”
他的腦袋垂下來,在她香氣柔和的頸間,輕輕地應了一句:“阿川。”她的心頭,突然像被春季的嫩葉尖兒緩緩地撩撥,“啊?”
“我最讨厭的不是你,我最讨厭的……”他低着頭,摟着林川的手臂松開,深吸一口氣。片刻後,認命一般,将她抱了滿懷。林川等他的下一句,等得心裡酸澀極了,他就在那樣的停頓中,極盡溫柔地說:“是荷爾蒙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