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蛤蜊、哈啤酒、洗好澡”是青島人夏天的主題“能喝點?”
“喝點吧,我們這兒的酒好。”
“來青島怎麼能不喝啤酒?”
“寫青島夜宵離不開啤酒。”
“什麼是青島夜生活?哈啤酒,吃蛤蜊,洗海澡。”
一走出青島火車站,我的胃就被啤酒填滿了,原漿、鮮啤、精釀、特供……我極盡所能不推脫,三四天後終于放棄——青島人的酒量不是我這個東北人可以抗衡的。
“哈啤酒”
青島人喝酒有三個特點:多、快、專一。
采訪那幾天,我和很多人聊過他們的酒量。瓶裝啤酒六七瓶,這是最平常的。“10斤?不算多。”一位出租車司機漫不經心地糾正我,“兩個青島爺們兒,從晚上6點開始喝,喝到10點、11點,幹掉一桶鮮啤不成問題。”司機口中的“一桶鮮啤”是青島啤酒廠直供給飯店的桶裝啤酒,鐵皮罐子,每桶40斤。一家容客量15桌的啤酒屋,每晚的啤酒銷量在10桶到15桶。
青島人似乎喜歡喝快酒。剛到那天,我和朋友介紹的一位當地藝術家一起吃飯,已是晚上11點,他還是叫了一紮3斤裝的鮮啤,酒一來就幹掉一杯,像是喝水解渴。緊接着,他給自己和我都倒滿啤酒,邀我碰杯,一飲而盡。一個小時的夜宵時間,他頻頻舉杯,我跟不上速度,他也毫不介意,隻是端杯示意我,再自顧自喝掉。在那之後的采訪和會友中,類似的喝酒節奏頻頻出現,我慢慢學會了應對方法,舉起杯,示意,抿一口,放下。青島“酒彪子”的示意隻是禮貌,并非邀請。
後來,廚師總監陳穩的解釋讓我服氣:“一人一箱啤酒(12瓶),兩小時内解決掉還有點感覺,超過兩小時,就邊喝邊醒酒了,沒狀态。”
“别說從小喝青島啤酒長大的大叔、大哥,你讓很多青島小哥接受進口啤酒都有難度。”一位在青島經營酒吧的外地朋友告訴我。
實際情況的确如此。對于一部分青島人來說,啤酒隻分四種,一廠、二廠、四廠和五廠的,四種啤酒都歸屬同一個品牌——青島啤酒。外地人喝不出差别,老青島人一口就分得清楚。一廠是德國人留下的設備,酒質最好,産量小,所以賣得貴。二廠次之,四廠是原來的崂山啤酒廠,當地‘酒彪子’喜歡喝。五廠起步晚,但質量也不錯,大排檔裡的桶裝原漿和鮮啤大多是五廠的。
青島人喝啤酒的文化是被德國人孕育出來的,但也僅限于喝青島啤酒了。我原以為,德國文化的遺韻會讓青島成為國内精釀啤酒的聖地,去了才知道,當地的精釀啤酒店并不多,質量一般,需求也很小衆。有了那四大廠,任何啤酒似乎都是多餘的。
在青島采訪,很多人提醒我,作為港口城市的青島看似開放,實則有着骨子裡的驕傲和保守,懶得改變,接受外來事物會慢半拍,在喝啤酒這件事上,青島人的性格可見一斑。
青島啤酒博物館“吃蛤蜊”
有啤酒的地方就有蛤蜊,青島人“吹海風,曬肚皮,哈啤酒,吃蛤蜊”的生活方式由來已久。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青島蛤蜊的名聲就随梁秋實的《雅舍小品》和老舍的《蛤藻集》名揚四方。
為了進一步了解青島美食,我請采訪對象幫忙引薦了當地的美食名宿尹順章。尹順章一家三代都是廚師,父親尹品三被譽為青島烹饪界的“三座大山”之一,他和父親都曾作為主廚,接待過很多國内外政要。
尹順章年過七旬,精力充沛,見我們之前剛打了兩小時乒乓球,典型的老青島人的悠閑勁兒。待我們說明來意,尹老先生第一個提到的當地美食依然是蛤蜊。“老青島人喜歡吃貝殼類的小海鮮,其中以紅島蛤蜊最受歡迎。原本蛤蜊是窮人家吃的,産量大,便宜,但如今,蛤蜊已經成了夜宵時尚,來青島不喝點啤酒、吃點蛤蜊就跟沒來過似的。”
“你怎麼吃蛤蜊?”尹順章問我。我一下子愣住,趕緊回憶了過去幾天的吃蛤蜊現場:“用筷子把肉夾出來吃。”“我用手。”攝影師補充。
老爺子連擺手帶搖頭:“吃得不對,浪費。”他比畫着,開始示範正确的蛤蜊吃法:“炒蛤蜊要連殼一起放進嘴裡,你得用手拿着開口的蛤蜊,舌頭抵在貝殼上,用舌頭和牙齒把蛤蜊肉刮出來,舌尖對貝殼上的油香味最敏感,這樣吃才能讓舌頭充分接觸貝殼,香味、鮮味一起留在嘴裡。你們的吃法嘗不到貝殼香,隻剩下肉的鮮美了。”聽老爺子這麼一說,我覺得過去幾天的蛤蜊都白吃了。
正在遺失的不僅是吃法,還有最傳統的蛤蜊做法。越貴的食材越容易做,越便宜的反而越考驗廚師的功力和心意。“我敢說,最基礎的炒蛤蜊,如今市面上的廚師十個有九個炒不明白。”尹順章炒蛤蜊的原則也是他對于所有青島海鮮的烹饪原則,那就是以保留海鮮的原味為首要目标。
新鮮的蛤蜊送到廚房,第一件事是清洗。“不要泡,泡會影響鮮度,用手來回搓洗外殼,如果有沙子,就加一點點鹽,讓蛤蜊吐吐沙。”尹順章說,炒蛤蜊的配料不宜多,唯一的輔料就是蔥,如果喜歡辣味,可以加幾棵小辣椒。蔥要切成小段,用少量油煸一煸,煳點也沒關系,煸好蔥,蛤蜊再下鍋。“用鏟子翻十幾下就夠,别加任何作料,翻完蓋上蓋子,蒸汽能鎖住水分,你會聽到鍋裡啪啦啪啦響,那是蛤蜊在張口兒。聲音沒了,蛤蜊就能出鍋了。”出鍋也很講究,揭蓋之後千萬不要動鏟子,把大勺拿起來,順着鍋沿直接把蛤蜊倒在盤子裡,這樣蛤蜊肉不會掉,炒煳的蔥和蛤蜊殼也不會污染白肉。
蛤蜊還有種更為優雅的做法——石烹,如今還保留這種烹饪方式的店越來越少。“蛤蜊才幾個錢?又是石頭,又是木桶,成本太高了。”幾十年前,尹順章很喜歡用這方法做蛤蜊。把烤熱的鵝卵石放在一個木桶裡,木桶和鮮蛤蜊同時端上桌,廚師當着客人的面把蛤蜊倒進鵝卵石裡,随着溫度升高,一個個蛤蜊在食客面前接二連三開了口。口一開,蛤蜊就能吃了。
“本地人,尤其是我們這代人都知道,沒有比原汁原味更好的味道了。”尹順章說,青島的各個海鮮大排檔裡,點炒蛤蜊和清蒸蛤蜊的不一定是本地人,但點辣炒和醬爆的十有八九是外地人。
接地氣
如果說啤酒是青島人的“洋氣”,蛤蜊就是他們的“地氣”。從野馄饨攤到海鮮酒樓,再到洋派餐廳,蛤蜊從沒缺席過。在營口路的海鮮市場,一個攤位每天要賣出上百斤蛤蜊。90粒一斤的5元錢,稍大一點的每斤50粒,也不過七八塊錢。蛤蜊個頭小,不占肚子,是天生的下酒菜。那些逛海鮮市場的本地人對螃蟹和蝦不感興趣,他們總是稱上3斤蛤蜊,找家啤酒屋,配上10元一紮的原漿啤酒,一喝就是一整晚。在我采訪過的餐廳中,上橋水産的夜宵菜單針對年輕人設計,主打粵菜和日料,本地菜幾乎沒有,他們唯一不敢從菜單上删掉的就是炒蛤蜊,而且不敢賣得太貴,青島人不答應。
“青島有個怪現象,除了川菜,外來的店總開不長。”尹順章說,和其他城市相比,青島的飯店種類并不多,“日料、西餐、火鍋也就各有幾家生意還不錯,其他的開一家關一家。”
在尹順章口中的“老青島人”眼裡,外來的東西好是好,嘗個鮮就夠了,吃過了粵菜的甜、湘菜的辣、川菜的麻,回過頭來想吃的還是家門口的海貨,能惦記一輩子的永遠是啤酒、蛤蜊這老幾樣。
青島人在吃上的優越感從不來源于烹饪技法,而是來源于食材的品質。“我去過很多國家,也在日本常駐過,走遍世界各地,青島的海鮮最好吃,尤其是貝殼類小海鮮。”尹順章忍不住比較起來,“青島的緯度、海水溫度和豐富的微生物最适合貝類生長。往北走,大連的水溫更低,貝類生長期長,肉質緊實,但口感發柴。南方的海鮮産量高,但太熱,海貨長得快,肉就懈了。隻有青島的貝類肉緊、皮薄、口感甜鮮,其他的都比不上。我這可不是吹牛,是專業。”
貝類的品種很多,蛤蜊、牡蛎、海虹……青島人獨愛蛤蜊。在内陸人眼裡,吃上其中任何一款已經足夠有大海的滋味,青島人卻矯情,覺得貝類和貝類之間區别大了。“海虹的肉太緊,香是香,沒有鮮味。粵菜喜歡牡蛎,他們叫生蚝,加上蒜蓉粉絲烤,對喜歡吃原味的青島人來說,牡蛎過于鮮,鮮得發惡了,也不好吃。”
廚子再好也拼不過食材好。在尹順章看來,魯菜雖然是烹饪技法最複雜的菜系,官方宴席也常常以魯菜為主,但到了青島這一分支,廚師們的技術都弱化了。“青島很少出名廚,因為技術太簡單,你搞複雜了,老百姓也不認。”
如果說,最近幾年青島的美食界有什麼變化,那就是外來廚師越來越多。初來乍到的新廚師都喜歡炫技,左加點技法,右加點作料。“輔料、作料加來加去,最後失去了原味。青島海鮮的珍貴就在于原材料,調味太多反而畫蛇添足。說句良心話,好吃不好吃,誰能保持原味,誰就能成功。”保持原味不難,難的是觀念,以及抵禦花哨技術誘惑的能力。
老青島人總會懷念過去的時光,春夏之交,一家人拎着小鐵桶,拿着小鏟子,溜達到棧橋附近的海灘收割海貨。大人蹲在黑泥裡挖蛤蜊,孩子們在石縫裡搜捕小螃蟹和海螺。夜幕降臨,一家人提着滿載的鐵桶回家,路上拎兩袋子新鮮啤酒,進門就把剛收割的戰利品一股腦倒進蒸鍋裡。
老青島的晚餐和夜宵時光就都在那啪啦啪啦開口的蛤蜊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