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奧爾格·克裡斯多夫·利希滕貝格《草稿本》。
照片:臉的曆史
著者:[德]漢斯·貝爾廷
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
在《臉的曆史》開篇引用過這段話之後,漢斯·貝爾廷便就我們的臉在面具、肖像畫、攝影及電影中的不同顯像方式,做了跨學科與跨文化、超越傳統藝術史寫作範疇的系統研究。
在書中,這位德國藝術史家實際上給了我們一段有關臉的文化與媒介史,并指出,在人類曆史的絕大部分時期,臉是社會性的,它區别于身體的自然屬性。可以說,在這段曆史中,權力、道德、知識與文化,為臉澆鑄了一副面具,權力将人臉面具化與符号化,将人鮮活而差異的身體,形塑、調節成為一張張可供辨識與解讀的“臉”。
當然,臉的背後、肖像藝術的内部,編織着更為複雜的有關“在場”與“再現”的問題,但《臉的曆史》中更吸引人的,卻是作為人群中最為敏感的藝術家,如何在屬于自己的時代,處理身體的臉化問題,如何尋找并揭露面具背後的肉體與真實,如何以具體可見的創作與實踐,與權力發生對話。
倫勃朗的自畫像,在漢斯·貝爾廷看來,便是一種藝術家與面具的抗争。通過不斷的自我審視,通過對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的忠實記錄,倫勃朗在自畫像中的臉,便已不再是整齊劃一、抑或永葆青春的面具,而充滿着變動與不确定,閃爍着權力的縫隙和耐人尋味的真實。而如果說倫勃朗的肖像畫仍屬于古典藝術的範疇,那麼另一位漢斯·貝爾廷所着力描繪的藝術家弗蘭西斯·培根,則以更具力量的當代筆觸,拉扯出一張掙脫牢籠的臉;另一方面,在培根那裡,藝術家同樣建立起繪畫與攝影的關聯:他拒絕觀看委拉斯貴茲《教皇英諾森十世》的原作,而固執地依靠一張畫作的照片,憑借攝影圖像所給予的直觀感覺,憑借訴諸神經系統而非高高在上的視覺張力,畫出了變換語境之後的教皇的驚恐。我們看到,培根用一張在錯亂的筆觸間扭曲了的人臉,用一具冰冷的面具所無法遮擋的血肉模糊,用一副攫取自《戰艦波将金》中動情-影像的時間定格,将身體的野獸從臉的監獄中釋放,并同時瓦解了加諸傳統繪畫與感覺邏輯之上的權力運作。
而就攝影而言,在一開始,羅蘭·巴特說道:“隻有在展現了一張面具的時候,攝影才具有意義”——由于面具讓臉承載了文化,面具使臉成為銘刻權力與曆史的平台,因而,攝影初期将臉面具化并加以記錄的手法,便也成為時代的見證與社會的再現。
然而,随着攝影技術的發展成熟,随着照片作為大衆媒介的廣泛傳播,攝影對于圖像與臉的記錄,也從直接的再現變為主動的生産。情況不光發生在肖像的領域,在對自然的拍攝中,一系列有關攝影的技術手段,将人眼改造成為鏡頭,使得我們傾向于将眼前的山川與河流,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主動塑造成一幅完整的“風景”,以至于即便我們放下相機,即便直接身處自然美景,也早已忘記描述具體物象的言語,而脫口而出:“看哪,這片風景!”
這樣,繪畫與攝影,傳統藝術與當代影像,在圍繞人臉的再現問題上,先後走過了頗為類似的曆史,而對攝影來說,就這一較架上繪畫更為普及的藝術門類而言,尤為嚴重的是,很多時候,同時作為拍攝者與被拍攝者的我們,更願意主動地投入鏡頭的權力對于身體與風景的臉化塑造。
但另一方面,正如倫勃朗的自畫像所給予的啟示,恰是在自拍的行為中,恰是在這一人們最願意主動美化與自我處理的危險領域,也同時孕育着抵抗的可能。或許在某次自拍時,在主體自覺的意識中,在訴諸感性而非理性的算計裡,一場偶然閃過的抓拍,一張有意做出的鬼臉,便将臉的面具就此摘下,攝影也在一瞬間接近了真實。
責任編輯/楊夢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