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檔案
劉炎林,北京大學動物學博士,從2004年開始從事青藏高原野生動物的研究和保護,參與過藏羚羊、藏野驢、野牦牛、棕熊和雪豹等動物的調查研究項目。雪豹的印記
山溝底部有一條明顯的土路,寬三四十厘米,帶着摩托車轍和牦牛蹄印,蜿蜒伸入峽谷深處。溪流已經封凍,不過薄冰下的流水依稀可見。夕陽西下,山坡上的積雪還是明晃晃的耀眼,寒氣籠罩着每根微微搖晃的灌木。這是2017年11月,在青海三江源阿尼瑪卿雪山東側的哲垅。“哲”意為母牛,“垅”是山溝,據說格薩爾王的媽媽曾在這條山溝放牧,當時她隻有一頭母牛。我們一行三人,阿旺30出頭,留着一把大胡子,他通曉漢、藏、英三種語言,在國際環保組織工作期間就關注神山與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問題,從英國留學回來,注冊了民間環保機構“原上草自然保護中心”,并選擇阿尼瑪卿作為工作區域;華欽40來歲,是當地土生土長的牧民,也是攝影師,他自學藏文和攝影,為牧民開設掃盲班,帶領大家做環保,在當地備受敬重。我與他們合作,進行這片山區的雪豹調查。
我們沒有選擇土路,而是沿着山谷一側慢慢往上爬。雪豹時常貼着山谷邊緣行走,在帶傾角的石壁留下痕迹,或者是刨坑,或者是糞便,有時候還可能是剛殺死不久的獵物屍體——在青藏高原上,通常是岩羊。
走了一個小時,檢查了許多石頭,一無所獲。阿旺笃定地說:“華欽的草場上有馬麝。原來有四隻,現在隻剩下兩隻了。”話音剛落,一隻大動物從我身前的灌叢裡竄出來,快速往山坡上奔去,身形就像一隻巨大的兔子。馬麝!華欽繼續說,“這條山溝裡面,雪豹多得很。”
雪豹野外調查的過程,有深切的疲憊,也有深切的愉悅。遙遙看到山谷裡或是山脊上的一塊石頭,判斷适合雪豹做标記,于是驅動被海拔拖累的軀體跑到跟前查看,許多時候隻是遺憾地發現:“哦,這塊石頭挺合适的,但就是沒有雪豹标記。”不過,踏足鮮有人迹的山谷,入眼未曾見過的風景,發現未曾記錄的雪豹痕迹,這種誘惑總是難以抵擋。
阿尼瑪卿是藏傳佛教的九大神山之一、格薩爾王的寄魂山,也是黃河流域最高的雪山,同時還是果洛州最大的雪豹分布區。阿尼瑪卿是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的分區之一,管轄範圍内設有兩個保護站,不過它并沒有劃入新設立的三江源國家公園。
阿尼瑪卿周邊的果洛牧民,曾是勇武不羁的部族,頑強抵制外來的幹預,曆史上曾讓西方探險者聞風喪膽。19世紀後期,果洛牧民曾與普熱瓦爾斯基的哥薩克護衛隊對峙。1926年,美國植物學家、探險者約瑟夫·洛克試圖考察阿尼瑪卿,最終止步于100公裡外,部族紛争使得沒有一個當地向導敢于帶他靠近阿尼瑪卿。民國時期,馬麒、馬步芳的軍隊曾與果洛部族發生過曠日持久、代價慘重的對抗。阿旺向當地老人了解過阿尼瑪卿地區野生動物的變遷,馬家軍的獵殺,可能是當地野牦牛滅絕的原因,此後半個多世紀,持續的獵殺和牲畜發展,使得野牦牛的數量再也沒有恢複。不過,雪豹挺過了這些艱難時刻,繁衍生息至今。
我和阿旺計劃使用紅外相機覆蓋阿尼瑪卿周邊的山地,全面調查雪豹的分布和種群狀況。紅外相機已經成為雪豹調查的标準工具,當雪豹走過設置好的紅外相機,溫血動物的紅外線觸發感應器,相機會自動開啟,開始拍攝照片和視頻。根據其獨特的斑紋,我們可以識别出雪豹的個體,從而估算雪豹的數量。
這種調查的難題之一是,怎麼把紅外相機放到合适的地方。阿旺找來了盟友——3個當地牧民環保小組成員。阿尼瑪卿周邊山地也是冬蟲夏草産區,進入21世紀,節節攀升的蟲草價格為當地牧民帶來巨量财富,也帶來垃圾和草場破壞問題,近幾年,當地陸續出現了幾個環保小組,人們自發組織起來拾撿垃圾、清潔水源。通過華欽,阿旺和這些小組建立了密切聯系,并邀請他們共同開展雪豹調查。
實際上,這是最好的選擇。這些牧民關心家鄉的環境,了解雪豹保護的意義,更重要的是,他們非常熟悉這片山地,知道什麼地方出現過雪豹,哪裡适合放置紅外相機,這大大加快了調查進度。共有20多名牧民參與進來,很快就把近百台紅外相機布設到了神山周邊的山地裡。漫長的保護曆程
我第一次到阿尼瑪卿,是2013年3月底,同行的還有美國動物學家喬治·夏勒博士。夏勒博士已經80歲,依然精神镬爍,步履矯健,正是這位老人開啟了雪豹的研究和保護工作。20世紀70年代初,結束印度的老虎研究後,夏勒博士到喜馬拉雅南坡調查野羊。他在巴基斯坦的喀喇昆侖山區第一次見到雪豹,雙方愉快地相處了一個星期。後來他在尼泊爾的山區徒步數月,隻瞥見雪豹一眼。這些古典探險式的漫遊,提供了關于雪豹及其獵物的最初信息。
20世紀80年代中,完成四川卧龍的大熊貓研究後,當時的國家林業總局邀請夏勒博士到中國西部調查雪豹的生存狀況。夏勒博士考察了青海的阿尼瑪卿、祁連山、昆侖山及玉樹州等地的雪豹,還遠涉新疆的帕米爾和西藏的羌塘高原。當時,騎馬背槍的牧民比比皆是。2002年前後,槍支上繳,這大大改善了野生動物的處境。當時政府官員對動物保護知之甚少,如今動物保護已成為官方的主流論調。當然,那個年代的道路交通沒有如今發達,大多數地方人為幹擾程度也很輕。
2013—2015年,我陪同夏勒博士重訪了阿尼瑪卿、祁連山和昆侖山,檢查這些區域的雪豹及其他野生動物的狀況。我們進入偏遠山區,跋山涉水,檢查山溝裡的雪豹痕迹,收集糞便樣品,記錄各種野生動物的數量。有人批評說這種“博物學”方法不嚴謹,難以獲得真正的科學信息。不過,跨越30年的長期觀察,能提供許多洞見。
2014年6月,在蒙蒙細雨中,我和兩位同事陪同夏勒博士進入青海省北部的祁連山。在疏勒南山和拖勒南山起伏的山地間,疏勒河蜿蜒向西。我們在疏勒河兩岸檢查了數條山谷,都發現了高密度的雪豹痕迹。在一些山谷裡,甚至每走十幾米就能發現一個雪豹刨坑。
沿疏勒河向西,翻過珂珂賽垭口,我們的調查小組進入了花兒地——傳說馬步芳曾在這個封閉盆地裡種植罂粟,這也是其得名的原因。這裡東西兩頭都是高聳的大山,冬季大雪封山,夏季泥濘難行,可能是祁連山雪豹密度最高的地方。
花兒地西側,青海和甘肅交界處,有一個巨大的勞改農場的舊址。1984年夏勒博士在這裡開展雪豹調查時,就應邀住在農場,農場周邊有一點耕地,不過犯人們的主要工作是到山溝裡采挖硫磺礦。那次他找到了大量的雪豹痕迹,當時的西甯動物園還在這一區域抓捕了十來隻雪豹,用于人工繁育。
我們進入花兒地時,硫磺礦和勞改農場早已不複存在,隻留下一條土路通向山谷深處。好消息是,我們在硫磺礦附近發現了被雪豹殺死的岩羊屍體。
6月底,我們查看了所有能夠到達的山谷,開礦、探礦的道路幾乎伸向每一條山谷,确實為調查提供了很大便利。夏勒博士把目光投向疏勒河北側的山地。雖然雨季尚未來臨,但連綿的小雨已經使得疏勒河水流滔滔,我們清晨把車開到河邊,多次嘗試也未能渡過。最後,我和老爺子穿起水褲,試圖強渡,也沒能成功,調查隻能到此結束。當我們穿過泥濘的山口,在暴雨裡離開花兒地時,綠色和平組織的調查小組進入祁連山,一個月後,祁連山木裡煤礦破壞草場的消息被曝光,3個月後,青海成立祁連山保護區管理局。
2016年6月,我再次進入花兒地,嘗試性地安放了十幾個紅外相機,拍攝到雪豹、豺等動物。當年年底,中央政府宣布設立祁連山國家公園,花兒地被劃入國家公園境内。2017年5月,中國林科院團隊與祁連山保護區管理局開展了大規模的紅外相機調查,我也有幸參與其中。在祁連山的甘肅一側,北京林業大學和鹽池灣、祁連山保護區也開展了多年的雪豹監測。
祁連山國家公園設立後,第一次在山系尺度上開展對雪豹的調查和保護。這個山區猖獗的非法開礦已經得到強力壓制,不過解決相關糾紛、争議還需要些時日,盜獵和畜牧業的影響也依然存在。從外國科學家的考察到中國科研團隊的調查,從媒體的輿論關注到政府部門的快速行動,從分散的自然保護區到整合的國家公園,祁連山的雪豹保護走過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未來仍有待努力。
被嚴重傷害的山脈
2015年冬季,我陪同夏勒博士在昆侖山做最後一次調查,用一個月時間走遍了青海境内昆侖山的東端和中端。昆侖山東端也叫布爾汗布達山,大體位于都蘭縣境内。夏勒博士1985年冬季來到這片山地時,看到運送岩羊的長長駝隊,當時青海還在組織捕獵隊獵殺岩羊,将肉出口到歐洲。同一時間,都蘭國際獵場開了第一槍,向獵人收取高額費用,從而補貼保護管理工作,這在一些地方已經取得成功。此後20年間,都蘭國際獵場源源不斷地将外國獵人帶進來,也源源不斷地收取了大量資金。2006年,國家林業局試圖公開拍賣狩獵許可證,這一舉動被保護組織和媒體狙擊,從此扼殺了都蘭獵場的生意,當地林業局将獵場轉型為野生動物管理站,雇傭一些當地牧民,開展野生動物調查和管理工作。
此次進入布爾汗布達山,協助我們開展調查的正是當年獵場的工作人員。沿着公路行駛,兩側的山地幹旱貧瘠,讓人難以相信有大群動物生活在這裡。不過,進入支溝,往山裡走,山區積攢的水汽還是維持了不少草地,溪流邊更是長滿了厚實的草甸。随着海拔升高,開始看到大量岩羊和馬鹿。
我們取道昆侖山南側,向西穿越,晚上在寒冷的山地宿營,采集了一點小灌木,加上汽油,點起一堆小篝火。明月高懸,寒風徹骨,80多歲的夏勒博士和我們一起圍坐篝火邊,聊起半個世紀以來的野生動物調查工作。
雪豹調查,或者所有的野生動物調查工作,是這個時代少有的正當探險的機會。調查區域往往人煙稀少,道路、通訊等基礎設施條件差,也正因為如此,野生動物才能免于人類的幹擾。調查人員會面臨身體和精神上的挑戰,要接受并應對不确定性。同時,正是這種不确定性,讓調查帶有英雄主義的色彩。
抵達青藏公路後,我們繼續向西,進入昆侖山北坡的野牛溝。這裡是青藏高原野生動物研究的著名地點之一,美國動物學家理查德·哈裡斯曾在這裡做過數次有蹄類的重複調查,然而關于雪豹的信息還非常稀少。我們花了3天時間,找到的雪豹痕迹也不多,這裡更像是野牦牛、藏野驢、藏原羚和藏羚羊的家園,特别是藏羚羊,會翻過昆侖山脈進出可可西裡。牧民在這裡放牧,家畜和野生動物會有一些競争,這裡不是自然保護區,隻是昆侖山地質公園的一部分,對于野生動物保護還沒有開展相應的管理工作。
野牛溝的盡頭是一個漂亮的小湖,道教人士稱之為西王母瑤池,一些宗教人士在野牛溝溝口建立了金碧輝煌的道觀,他們試圖在湖邊也建立一個,不過當時隻有闆房。當地政府默許了這些行為,可能是期待帶來一些旅遊收入。我們此次便借住在湖邊的闆房裡。
巍巍昆侖,橫亘于青藏高原和新疆、青海的沙漠戈壁之間,是沙漠戈壁南緣綠洲的水源地,千百年來哺乳着絲綢之路上的節點城鎮。但近幾十年來,昆侖山又是被嚴重傷害的山脈,便捷的道路可以将附近城鎮的人口送進山區,盜獵、開礦。昆侖山主山脊以南,有西昆侖、中昆侖、阿爾金山、羌塘、可可西裡、三江源等自然保護區,而主山脊以北的昆侖北麓山地,幾乎沒有自然保護區。
相比阿尼瑪卿和祁連山,昆侖山的雪豹保護會走上什麼道路?情況尚不明朗。
你會站在雪豹一邊嗎
2017年9月,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将雪豹的受威脅等級從『瀕危』調整為『易危』,但這并不代表雪豹受到的生存威脅有所減輕。在中國廣袤的西部地區,雪豹低密度廣泛分布,隻有在局部地區,雪豹的生存狀況得到過仔細評估。當然,如今我們再說雪豹保護,着眼點已經不僅是拯救這個物種免于滅絕,而是如何通過保護雪豹來保護高寒山地生态系統,保護十幾億人賴以生存的水源地。上面提及的阿尼瑪卿、祁連山和昆侖山,都是如此。這也是偏遠西部的隐秘生物與我們每個人的關聯所在。
這些年跑下來,我看到希望,也體會過沮喪。從政府機構到社會組織,從科研人員到當地牧民,對于雪豹的關注和投入确實越來越多,雪豹正逐漸成為繼大熊貓、藏羚羊之後的明星物種。然而,我們對這個物種的了解仍是如此之少,我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雪豹,對雪豹面臨的各種威脅因素也了解不足。與此同時,中國西部正在快速發生變化,保護的腳步能跟上變化的速度嗎?
縱觀曆史,人類保護大型食肉動物的觀念其實出現得晚之又晚。直到20世紀中期,中國還在組織打虎隊,消滅猛獸。有一種觀點,将現代化視為生态破壞的罪魁禍首,而就大型食肉動物來說,現代化也是造就大量希望保護它們的人群的原因。
歸根到底,保護性沖突,其實是人與人的沖突,是抱持不同觀念的人群之間的争議。如果人們能夠進一步增加對雪豹的了解,了解它們的現狀和在生态系統中的作用,了解它們的優雅與美麗,那麼在影響雪豹未來的無數争議和決策中,或許會有更多的人選擇站在雪豹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