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周海
爛漫之春人人愛,我卻獨愛蕭瑟之冬,尤愛冰雪童話般的阿勒泰之冬。依我的經驗,親近阿勒泰的最好方式,就是乘坐古老的交通工具——馬拉爬犁,穿越它的腹地!
阿勒泰地處新疆最北部,冬季可長達半年,甚至更久。可想而知,這裡的春夏秋三季是多麼短暫,恍如一夢。所以,很多攝影者需要及時掌握當地天氣預報,以免想拍的美景一不留神就溜走了。
至于我,則慢悠悠地打量着阿勒泰,耐心地等待隆冬時節,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或者說,一個人的獨行。茫茫雪原,一輛馬車靜靜地、孤單地行駛在曠野上,沒有熙來攘往,隻有寒風和馬蹄聲……攝影/岩上松抵達布爾津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出發前往阿勒泰,探訪深山裡一個叫禾木的村莊——彼時,禾木還不是著名景區,通往禾木的道路還沒有暢通——冬季大雪封山後,這個村莊如同孤島般與世隔絕。牧民們通常在九月下旬就要開始儲備整個冬季的生活物資,直到來年五月冰消雪融,春暖花開。
那天淩晨6時,一身困倦的我從長途班車上下來,雙肩包裡裹着相機、采訪本,還有加厚羊毛手套等禦寒衣物。接應我的哈薩克朋友還沒有來,外面風雪交加,我一個人在布爾津縣長途汽車站的候車廳裡跺腳驅寒。大廳裡空無一人,幸虧還有暖氣。當天,布爾津零下30度。
我等了四五個小時,哈薩克朋友終于趕了馬車來接我。下午,我們到了沖乎爾鄉。當晚,住在哈薩克朋友圖爾留的家裡。
時間對于有些族裔來說,往往不是用來精确表達的,僅僅是一種約定。他們看重的是信譽和人品。說來接你一定會來接,但不一定是你約好的時間。一旦和你産生聯系,他們必定真誠以待。攝影/岩上松晚上,吃着圖爾留妻子熬的奶茶和點心,還有熱騰騰的羊肉湯,暖和多了,旅途的艱辛也一掃而光。雖然語言交流不是很順暢,但并不妨礙我們在一起唠嗑,各自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着。
當圖爾留的妻子聽說我因為工作的緣故經常出差在外時,表現出了極大的同情。她用并不熟練的漢語對我說:“哎呀,你這樣的女人家也挺可憐的,在外面工作不能回家,那你家裡的男人怎麼辦嘛?誰給你家老公做飯嘛?”
我解釋說我家老公生活方面是完全可以自理的,洗衣做飯樣樣會。這位哈薩克婦女聽了更是驚訝得不得了:“那怎麼可以,男人是做不了這些事的!”
圖爾留看了她媳婦一眼說:“城裡人跟我們不一樣,男人女人都一樣幹活養家。”
哈薩克媳婦“哦”了一聲,話題轉移到了我明天出行的地方,問我去禾木是去看親戚還是去玩。我回答說都不是,是去工作,她又表現出茫然。那個早已大雪封山與世隔絕的小山村,居然此時還有人專程去工作,的确讓人費解。
不解歸不解,哈薩克婦女與生俱來的善良是不加掩飾的,當天晚上,她就為我們準備好第二天路上用于禦寒的棉衣棉被等。
圖爾留的大兒子當時9歲,忽閃着一對黑而有神的眼睛,喜歡黏在我跟前,對着相機鏡頭扮各種調皮樣。城裡像他這麼大的娃,定然被寶貝得不得了,上下學接送不算,什麼活都不讓幹,自然也是什麼活都不會幹。可是作為遊牧民族的後代,在馬背上長大的孩子們,與牲畜有着天然的親近。眼前這個9歲的孩子,不僅能熟練地騎馬,還能獨自放牧牛羊,俨然是大人的好幫手了。這些牧區的孩子們,騎在馬背上都無需套馬鞍,可見他們駕馭馬兒的本領有多強。
向禾木進發
次日早晨,圖爾留的妻子準備好了奶茶和包爾薩克(一種哈薩克族的油炸面點),我喝了整整兩大碗奶茶。彼時,第一次進阿勒泰冬窩子采訪的我,還不知道途中是沒有地方吃飯的,壓根沒準備幹糧,也沒帶保溫杯貯備熱水。這可害慘了我自己,這是後話。
上午10時,圖爾留的父母、妻子、小叔子們全家出動來送行,老父親更是事無巨細地查看馬拉爬犁上的每樣裝備,看牢不牢靠,保不保暖。老人對兒子的趕馬拉爬犁技術是十分有把握的,就是對我的那雙戶外鞋一直搖頭,認為中看不中用。老人反複囑咐兒子:“她是國家(公家)的人,要照顧好!”
我被嚴嚴實實地裹到被子裡,隻露出肩膀以上的部位。帽子、圍巾、手套、口罩,幾乎武裝到牙齒,就這樣,我們出發了。
我們的馬拉爬犁車身長不過兩米,寬不足1米。圖爾留坐在前面趕馬車,我就坐在他身後。我的身前身後裝滿了各種物資。除了我的行李外,還有圖爾留捎給村裡親戚們的其他物資,車上滿滿當當。
出了村莊,我們進入原野。時而羊腸小道,時而大路迢迢。天藍藍,雪茫茫,景色十分壯美,就是比較冷。好在,出發前的兩大碗奶茶還是很管用的,至少在下午以前,旅途都是比較惬意的,尚有興緻欣賞美景。
馬拉爬犁咯吱咯吱,在雪地上留下了窄窄的兩行車轍印。車印之外,便是深及胸部的積雪。如果對面有馬車過來,一般會相互謙讓,必定有一方的馬拉爬犁退讓到旁邊深深的積雪中,等一方通過後,再從積雪中突圍,回到馬車道上來,從來不會出現城市交通中為了搶道而互不相讓的狀況。在遊牧民族的心目中,這些行為都是令人不齒的。
經過一個叫黑流灘的地方。此地冬季風大絕冷。至于為何叫黑流灘,我也沒有查詢到相關的說法。但在牧民心中,地處盆地的黑流灘是理想的夏牧場,有面積150平方公裡的廣闊草原。黑流灘的蒙古語意為“哈路特”,意指百鳥聚集的地方。這裡群山環繞,中間為開闊盆地。每當夏季來臨,草原上綠草如茵,野花盛開,羊群氈房、藍天白雲,風光無限美。而在冬季,這裡被層層積雪覆蓋,寒冷季風掃蕩盆地,刮到臉上,生疼生疼的。攝影/岩上松過了黑流灘,太陽開始西斜了,陽光不再明媚溫暖,陣陣寒意襲來。馬鼻和馬嘴部位,已經挂滿了細細的冰柱,但是馬兒還在奮力前行,忠誠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到了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要凍透了。雖然身上裹着被子,但根本抵不住零下三十八九度的嚴寒。手腳疼得鑽心,我咬牙堅持着。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終于克制不住,眼淚奔湧而出。
圖爾留聽到我的哭泣聲,轉身問我怎麼了,我說太冷了。他示意我用力搓腳。我照做。但是,沒堅持多久,又被徹骨的冰冷擊倒了,感覺全身都要凍僵了。
我問今晚的宿營地還有多遠,圖爾留答“馬上就到了!”第一次問他時,覺得希望在前方。問了N次,圖爾留回答如出一轍,我便不再問了。我深知,牧民說的“馬上”,也許真的是一會兒,但更大可能是還有好幾個小時。問題是,牧民自己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才到目的地。
由于午間沒有任何進食,也沒喝熱湯熱水,人在極度低溫中身體很容易失溫,首當其沖的是人的神經末梢——手和腳。也由于我的認識和準備不足,腳趾被嚴重凍傷,雖然沒被截肢,但造成永久性的神經損傷,這也是後話。我低估了這裡嚴寒的威力。
圖爾留仍舊背對着我趕馬車,紋絲不動。馬兒還在寒風中奮力揚蹄,沒有因氣溫驟降而懈怠。
随着夜色的逼近,圖爾留更加全神貫注地操縱着缰繩,唯恐一不小心馬失前蹄人仰馬翻落入懸崖。山道險峻,道路兩旁都是懸崖峭壁,沒有娴熟駕駛馬拉爬犁經驗的人,是不敢趕夜路的。我也終于明白,在牧區,在這林海雪原,牧民和馬,才是這裡真正的主人。我們這些所謂見多識廣的城裡人,真的沒法與牧民比!
夜黑風高,黑暗徹底籠罩大地,寒冷統治了整個雪原。我蜷縮着身子,任憑寒風裹挾着前行。我們的馬車孤單而倔強。
夜宿牧民家
不知過了多久,圖爾留回過頭來說:“到了,下車吧!”我還沒回過神,圖爾留已經輕松地跳下了馬車,進屋去了。這時,我才發現,的确到宿營地了,石頭屋裡透出暖暖的光,家的光芒!
屋子的主人殷勤地抱了一捆草料過來将馬牽過去喂食。按照當地傳統,到哪家投宿,哪家主人便要将客人的馬兒同時照料好。所以,在以馬代步的牧區,途中的投宿點,一定會給馬兒準備好充足的草料的,因為,馬兒總是跟随主人同時出現。如若投宿的地方沒有照顧好馬匹,那會被視作對馬匹主人的不敬。
已經進屋的圖爾留過了一會又返回到爬犁跟前,看到還在發愣的我說:“怎麼還不下車啊?”
此時,我的臉部肌肉已經十分僵硬,口齒不清地指着行李說:“我的腿腳都凍木了,拿不了行李了,幫我把行李搬回屋子吧。”
圖爾留有點哭笑不得。但他什麼也沒說,幫我把行李搬到了屋裡。我挪騰着兩條失去知覺的腿,進屋坐到了暖炕上。一低頭,眼淚已經止不住掉下來。可能是煙熏的,也可能是委屈吧。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手腳開始恢複知覺了,便開始脫掉同樣被凍得硬邦邦的戶外鞋。想起圖爾留父親的擔心,他對這雙名牌山地鞋很是不信任,現在看來是很有預見性的。牧民耐凍,一方面因為飲食結構不同造成身體的抗凍基因比較好,另一方面,他們在對付冬季寒冷方面,其實是很有生存智慧的。比如說鞋子,他們在冬季通常穿的是羊皮或牛皮靴子,半高腰或者高達膝蓋,密封性很好。靴子裡面還套了一層像襪子一樣的羊毛氈套,格外保暖。所以,牧民自制氈靴完全有資格傲視一切品牌的戶外鞋。
等我緩過了勁,熱騰騰的飯也端上來了,是我愛吃的揪片子湯飯。在這冰天雪地的野外,一個牧民的投宿點,能吃上這麼一碗暖心暖胃的面食,足以抵禦一切寒冷孤獨。
飯後,我喝了一碗奶茶,倒頭便睡了。石頭屋裡有兩張炕。圖爾留和其他幾位前來投宿的牧民睡一炕,我和兩位女伴睡一炕。屋裡暖融融的,一夜無夢。多年後想起這一幕,仍為自己的柔弱而唏噓。
攝影/錢毓
攝影/周海
攝影/岩上松抵達童話世界
第二天一早,我們照例喝了奶茶,就着包爾薩克,飽餐一頓後繼續上路,向着前方的禾木村進發。道路兩旁不時有木屋閃過,我們在森林中穿行。
路旁的雪洞散發幽藍的光芒。一米多寬的馬拉爬犁車道兩旁,是高達兩米多的雪牆,我們好似一直在穿越雪山隧道。沒錯,我們深入到了阿爾泰山的腹地了。蒼松翠柏,玉樹瓊枝,好一派北國風光。
此刻,我們坐着馬車,穿行在這童話般的世界裡,潔淨之極,安靜之極。陽光明媚的旅程中,昨天手腳錐心的疼痛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心中蒸騰而起的溫暖的喜悅與安詳,與昨日的極寒之旅,簡直判若兩界。
中午時分,終于抵達禾木村。在這個阿爾泰深山的冬窩子裡,我是唯一的外來人。當木屋、炊煙,迎面而來,我如回到家的懷抱。
禾木村整個被山峰環抱。當地人說,這樣才好呢,寒風吹不進來,外圍零下三四十度,這裡還能維持在零下二十多度。
禾木村分上坡村和下坡村,總共住了兩百多戶人家,圖瓦族和哈薩克族各占一半。除此之外,還有少量的俄羅斯族。據說是當年十月革命後逃亡到此的俄羅斯貴族的後代。
我在當地一位姓金的老師家裡居住。金老師是蒙古族,她丈夫是哈薩克族。家裡客廳的牆壁中央挂着成吉思汗的畫像,旁邊有碩大的狼皮裝飾。
有意思的是,在這個較為傳統的牧區村莊,金老師和老公居然是女主外男主内。金老師在外面學校教書,丈夫在家帶小孩做内務,當然也負責做飯洗衣之類。男主人一改哈薩克族男子隻在外放牧的習性,轉而當起了家庭婦男,而且看起來十分勝任。晚上,做包子的時候,他愉快地哼着小曲,我不由笑了,想,不知道圖爾留的妻子看到這場面,會有何種感慨。
禾木村周邊草多,這是禾木人能夠一年四季生活在大山深處的原因。每年7月中旬,禾木人就開始了打草的活計——冬季,這裡的雪足有兩米多深。牛羊無法到野外采食,隻好吃主人儲備的幹草。
山下的牧人打草一般10天左右,而禾木人要打兩個月,直到草枯了雪下了才會停止。有時,打的草太多來不及運回家,隻好在原地堆成一個又一個沃陶(草堆)。冬天的時候,家家戶戶用馬拉爬犁去把幹草一車車拉回來喂牲畜。
禾木是個典型的牧業村。一般來說,男人在外放牧牲畜,趕着爬犁拉運草料、柴火,女人在家刺繡、擠牛奶、釀奶酒、煮茶、劈柴幹家務活。
在原始牧區,生存極為不易,一切都得依靠人力去解決,這裡面也包括孩子,孩子們可以做諸如照顧牲畜、劈柴等活計。
隻不過,相比照顧牲畜的信馬由缰,劈柴難度要高不少——這既是力氣活,也是技術活。
木柴通常比孩子的身體還要粗壯——禾木所在的阿爾泰山有着中國唯一的南西伯利亞原始森林,白桦、落葉松、油松長勢極好——劈一段超過孩子身高的木柴,通常需要兩個孩子的通力合作。
我在禾木村見到了兩個八九歲孩子一起劈柴的情景。他們一人一頭拉着長鋸,默契且娴熟,這是他們從小就操練的活兒。
鋸子的長度比孩子的身高還要長。孩子們一邊幹活,一邊興奮地談論着他們的小世界,笑意蕩漾在臉上。紅撲撲的小臉蛋在雪地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鮮活而富有質感。
在禾木,我認識了17歲的圖瓦族姑娘阿熱很。她曾經在170公裡外的布爾津縣城上過中學,但由于母親的突然去世,她沒能按計劃讀完高中。
阿熱很說,她很想讀完書後去城裡找份工作,“哪怕去餐廳當服務員,也比老待在村裡強”。但沒了母親的家庭,非常需要她來操持家務。
勤快的阿熱很把家裡收拾得格外整潔。木屋裡窗明幾淨,一塵不染。
松木在爐膛裡竄着火苗,松香味兒彌漫在每一個角落,讓人愉悅。
窗台上擺放着幾盆綠植鮮花,還挂了兩盆生機勃勃的吊蘭,旁邊則是潔白的窗簾——潔白如窗外的雪一般。在這個被大雪圍困的孤島般的村莊裡,這些怒放的生命,是那麼的撫慰人心。
阿熱很盡其所能,維持着母親在的時候家裡應有的溫度。這是一種有生命力的溫度,恰如她養的吊蘭。
春夏秋三季,禾木人忙碌而充實,唯有大雪封山時,才會稍微松弛些。大家夥守在冬窩子裡,陪伴着一場又一場飄飛的大雪。
隻有馬兒是終年勞碌的。一年四季,它們在山區的牧場之間不停轉換,趕在冬季來臨之前,攝入足夠的禦寒脂肪。
作為家畜的它們,是一個家庭的重要運載工具,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為主人服務一生。
有些年老體弱的馬兒,會在冬宰季節被宰殺掉,成為牧民越冬的主要肉食。那些善于奔跑、勤勉強壯的馬兒,則會更長久地跟随主人。
我在村邊的森林裡,見到了兩匹悠閑散步的馬兒。它們可能剛剛拉完爬犁回來,主人卸掉了馬鞍,讓它們自由活動。攝影/韓栓柱
攝影/岩上松那麼,馬兒們是如何享受它們的閑暇時光的呢?
展現在我眼前的情景是:兩匹馬兒一前一後,走到村邊積雪的最深處,然後,卧倒,在雪地裡打滾!接連不斷的翻滾、翻滾、翻滾,以至于,在馬兒們活動的四周,掀起了薄薄的雪霧。
它們是如此享受這一刻。雪落無聲,萬籁靜寂,隻有馬兒自己的喘息聲……
馬兒們恣意翻滾踩踏,并未在白雪上留下任何污迹。又一場大雪之後,一切又回到了初始般的潔淨。
如今,禾木已經被打造成了旅遊景區,柏油路已經通到了村裡。但,焦躁與亢奮,也在一點點改變着這個傳統而封閉的小山村。
現代世界洪流,正以難以抵擋的态勢,席卷每個角落。禾木也不例外。
攝影/錢毓
攝影/錢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