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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憫與尖利:殘缺帶來的力量

時間:2024-10-25 08:43:20

如果我們能寫出“好人”不好、“壞人”不壞、強人的脆弱、弱者的堅強;如果我們在悲憫之下深藏利器,展示殘缺,卻看到殘缺的意義;如果我們直面最深的恐懼,接近它而感受它的溫度,我們與我們所寫,就具有了真實之下的深層意味。

直視最深的恐懼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所有的哲學,都是對死亡的準備。但是在一個忌諱談論死亡的文化氛圍内,我從未想過,醫學與死亡會成為我做報道的題目。我在其中看到一組組充滿張力的矛盾:病人與醫生、病痛與健康、治療與放棄、與死亡怒目相向還是握手言和……

2016年春天,當我走進北京的癌症病房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要寫些什麼。它不像我以往的選題操作,有比較明确的目标,比如礦難空難事件、法律案件、學者訪談。我提出醫生的選題,是因為讀到美國叙事醫學倡導者麗塔·卡倫的一段話,大意是說,醫生生活在一個“科學世界”裡,在學術理想、科學上的競争壓力、職業的優越感和表現自我技能的雄心中,往往遮蔽了醫學的主要目标——服務。而患者處在一個“生活世界”裡,他們喜歡絮叨疼痛,計算看病的成本,對冷冰冰的醫學名詞和治療手段感到恐懼。醫生所處的“科學世界”與患者的“生活世界”造成了鴻溝,急需有效的填充物。

當時中國因為幾起傷醫事件,醫患矛盾成了熱點話題。多數人都有作為患者的經曆,人們不自覺地把自己不愉快的就醫經曆代入事件,在讨伐醫生中形成了一種情感共鳴。麗塔·卡倫的論述,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視角,在一種看似對立的關系中,不是強調對立,而是試圖去理解雙方的處境。醫生是醫患關系中強勢的一方,調查記者的思路往往是去描寫弱勢方,但是如果我們去接近“強者”呢,會不會看到另外一種真實?

在有了講述醫生故事的動機之後,對于這個開放性的選題,我需要确定的元素特别多——舞台(具體寫哪個醫院的哪個科室),主角(具體寫哪幾個醫生、為什麼寫他們),故事(選取主角的哪些故事、這些故事的價值是什麼)。我很快把目标定在了癌症科室,因為憑借寫作者的本能,我知道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故事的戲劇性會大大加強。死亡幾乎是所有事物的對立面,每個人逃脫不了的結局,當它與病痛、掙紮、救助,起伏的希望與失望深度咬合在一起的時候,醫生可能被看作妙手神仙,也可能被當作死亡無奈的協助者。

尋找醫院的過程中,我了解到有一群緻力于推動“尊嚴死”的醫者。看着越來越多的病人渾身插滿儀器、痛苦不堪地離開人世,他們感到困惑。醫學在技術至上的勝利過後,不可避免地進入了一個缺乏人性的死胡同。他們使我想起了不久前曾讀過的《面對死亡的人》,作者菲利普·阿裡耶斯提到,傳統農耕時代的死亡是“被馴服的死亡”,而在醫學主導下的死亡失去了自然性,反而被他叫作野蠻的死亡。

我穿梭于北京陸軍總醫院和北京協和醫院,接觸提倡“尊嚴死”的醫生們,發現這些受過嚴格醫學訓練的群體,反而是較早對醫生沉入技術狂歡産生質疑的。他們是醫生群體中的少數人,雖身披白大褂,但是試圖在“科學世界”和“生活世界”裡自由穿梭。這些“局内人”的質疑,比一般患者對醫學缺乏人性的簡單指責,更加讓人感到震撼。

我在中國醫生的病房裡,看到他們對坦然面對癌症、細心安排生活的患者暗生敬佩;對生命末期的病患們,他們向家屬婉言相勸——放棄治療、平靜接受人生終點,也是一種值得尊敬的選擇。

怎樣的死亡才有意義?怎樣的死亡值得提倡?醫學在技術無能為力之處,如何表達它的撫慰?病痛和人生終點,難道對于一個人毫無價值嗎?我們怎樣才能體會到它們帶來的另一層意義?我想,這是每一個人都應該嚴肅思索的話題。隻是當這些問題由精于延長生命的醫生們來提出,别有深意。

這一次的采訪,于我而言開創了操作稿子的一種新範式。過去做社會新聞,總是強調一頭紮進田間地裡,采訪對象說什麼,我們就記錄什麼,認為“有啥說啥”才叫真實。但是這次面對醫學、死亡、醫生這樣擁有好幾個層面的開放話題,我感覺自己像一個紀錄片導演,采訪和策劃對于我來說都變得重要。吳琪(黃宇攝)在采訪的三四周裡,白天跑醫院、采訪醫生必不可少,同時我找來十幾本叙事醫學、臨終關懷的書,有空就讀。我發現從三四十年前開始,歐美就有少數醫生、醫學院教授反思醫學至上,反思缺乏尊嚴地在搶救室裡死亡。他們開始思考,醫學如何在取得各種重大突破之後看到自己所不能?醫生如何回應他人的痛苦,在謙卑照料中尋找到力量?這些思想,放到今天醫患矛盾緊張的中國,難道不同樣直指我們的社會之痛嗎?閱讀書籍使我頭腦裡有了一張網格,而之前多年做社會新聞的經驗,使我能迅速判斷其中有價值的觀點,并且意識到它們與我白天在醫院裡采訪到的内容,有什麼樣的連接。

提倡“尊嚴死”,在中國還隻是少數醫生的認知,這背後是對人性深切的尊重。即使不是面對死亡,就一般病痛而言,病人将身體和疾痛展露給醫生,醫生該如何對待這樣的托付?少數“局内人”的反思,使我看到了醫學在走向技術極緻之後的回旋,這種回旋托付到了具體的醫生群體,既給了我們探讨問題的空間,又有了活生生的情感。

在我試圖探讨的話題背後,有着更大的社會背景。如今中國新發癌症病例占世界的1/4,越來越多的個人和家庭被迫卷入了這場人生倒計時的抗争。一個人被确診患有癌症時,這是一個讓親人痛苦和茫然的時刻:該不該如實告知病情?怎樣安撫病人的情緒?怎樣選擇治療方案?以及,當死亡不可回避時,如何面對?而作為病人,既要接受身體逐漸喪失功能的打擊,又要調整和安撫自我的情緒,在技術上與疾病對峙,在心理上反而逐漸與之親近。

在采訪現場,我的情緒總是相當理性。可是一旦卸下職業的硬殼,每天采訪結束後,回想起醫生給我講述的難忘的病人故事,或者是病人對自己願望的表達,總是忍不住淚水漣漣。人都有回避痛苦的本能,人生最終幽暗的那個深洞,我并不想現在就去凝望。好在職業身份暫借我一層堅硬的外殼,在寫作思路的推動下,我像一個搭建樓房的建築師一樣,專注于尋找我要使用的各種材料。先找來大塊的不同質地的材料,然後剪裁加工,探尋把它們組合在一起的技巧以及作品最終呈現的形态。

如何讓自己有感觸的主題,能夠像一件藝術品一樣,從閱讀節奏、叙述口吻、故事設置、情節推進、認知展現各個方面合而為一,對我來說,醫生主題的文章是一次重要的嘗試。

職業的光輝與黑洞

在做完《醫生的角色》選題後,我把關注點放到了教師身上。中國崛起的中産階級,對孩子的教育有着向歐美看齊的殷切期望,卻往往發現,教育幾乎是我們商品經濟裡改動較少的行業。

幾乎所有的學校都有圍牆。所以從地理和建築形态上看,它們幾乎都是閉合場所。這種閉合性也深入到了很多家長的心裡:學校有它強大的意志和統一性,當我們的外部社會越來越多元,人們對教育的需求越來越個體化時,學校看上去似乎巋然不動。

對教育缺乏改革精神的埋怨,不僅發生在中國,也同樣發生在美國、日本、歐洲國家……可汗學院的創辦人薩爾曼·可汗說,學校和教師都越來越不敢或不願試錯。與其他産業相比,教育顯得落後,它缺乏企業式的及時糾錯與反饋機制,人們即使進行了一些教學改革,也缺乏科學的嚴謹方法去測評改革的結果。在這樣的背景下,如何理解教師這個角色、如何知曉他們的處境、如何在社會的期望與指責中去走近圍牆内的教師,我覺得是需要記者回應的社會熱點。

寫作醫生與寫作教師,雖是完全不同的行業,在我看來卻也有着很強的關聯。這兩個職業都有着很強的公共性,每個家庭都不可避免地與他們打交道,卻覺得對他們缺乏了解。醫者、教育者,也是過去我所理解的兩方關系中的強勢者。

在做資料準備時,我被美國教師、教育專家帕克·帕爾默寫的《教學勇氣》吸引住了。他講述了自己即使當了30年教師,一旦課堂上有個完全不願聽講的學生,這個學生就像個黑洞,會吸走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教師從而變得沮喪不已。帕爾默說:“我犯了一個沒有經驗的新手才會犯的最基本的錯誤:我完全被他困住了,這個教室中的其他人在我的視線中都不存在了。我忽視了其他學生的需要,使他們成了可有可無的人。課堂上沉默和表面憂郁的學生,他們的大腦不是死的,而是内心充滿恐懼。這些學生是被忽視的、處于社會邊緣的人。課堂上教師所面對的沉默是社會邊緣人經常采用的一種沉默——這些人因為恐懼那些有權力的人,懂得不說話比較安全。”

他說當人們窺視教師内心的煎熬,猶如不小心闖入了光鮮的明星的卧室,慌亂中看見了她們化妝之前的樣子。但是内心沒有經曆過痛苦或煎熬的老師,就像一輛沒有與路面磨合過的汽車,出廠的時間再長,看上去都是嶄新的。

這又一次的“局内人”告白,将教師的自我袒露在公衆面前。如果教師隻是将教學縮減為純智能的,它就是冷冰冰的、抽象的。把教學縮減為純情感的,它就成了自我陶醉。把教學縮減為純精神性的,它就喪失了現實世界的根基。

那麼在我們的小學内,教師們的自我又是如何形成的呢?她們的自我,是如何與學生、學科、同事形成整體世界的呢?帕爾默的書以及日本教育家佐藤學《靜悄悄的革命》《學習的快樂——走向對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但是如何轉化為一個對中國讀者有意義的話題,還是離不開紮實的一線采訪。最後我選擇了北京的兩所小學,對學校裡從校長到各科教師,做了20多人的深度訪談。然後找出最打動我的點,重新梳理采訪對象,确定了我的報道主角後再進行更深入的訪談和課堂旁聽。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好的課堂是将主動權讓位給孩子們,教師巧妙地穿針引線,教師越是敢于退,越是能看到學生的成長。

小學教育者們在接受我的訪談時,總是強調教育的專業性。我發現這個職業也與醫生一樣,有它的光輝,也有不為人知的黑洞。對于掌握着公共資源并且擁有專業技能的人,當他們在磨合中領悟到職業的方向,那種理想主義的光芒又特别吸引人。

如何認知所謂的“負面”

在我大學裡上新聞課時,老師們最常說的一句話是:“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也就是說,新聞是日常生活中有着特異性的事件。這種對特異性的追求,使得我的大部分新聞生涯,都是圍繞社會事件在轉。

在《三聯生活周刊》前不久的一次選題會上,大家議論起了甘肅慶陽少女跳樓的事情。一些同事很不理解,圍觀人群中怎麼會有人譏諷,甚至大聲叫好?這種蘸着人血饅頭似的作惡,我們要不要去報道?報道這些讓人不愉悅的事件,究竟有多少價值?

從做一名社會新聞記者開始,我在内心就開始了這樣的追問——報道讓人不愉快的社會事件,我有怎樣的正當性?2000年大學畢業,作為一名毫無社會經驗的素人,我開始了在南方的某份都市報搶新聞的生涯。夏日的一天,作為記者,我也圍觀了一個少女試圖跳樓的過程。女孩在四五層高的樓頂邊徘徊,她的父親在底下,一邊帶着哭腔大喊,叫女兒走下來,一邊不斷撿起石頭,擲向那些高叫着“跳啊,跳下來啊”的嬉戲般的年輕人。女孩終究退回到安全地帶,人群轟地散去。

後來我發現,幾乎在任何突發事件的現場,都有一群群衆演員般的圍觀者,伸長脖子的好奇心,以及事不關己的嬉笑。2011年夏天的溫州動車事故,我挺着懷孕的大肚子在現場看到,高大的橋墩下哭得站不起來的父母,以及一輛三輪車上特意趕來湊熱鬧的、嘻嘻哈哈的年輕人。

多年以後,往往是這些人,而不是我描述過的故事主角,占據我的腦海。想起他們,仍舊讓我産生困惑。人的同情心是生而有之的嗎?還是後天被教育出來的?一個人對陌生人的悲劇毫不共情,是因為他沒有被好好對待過嗎?還是因為他雖然心中有所觸動,卻無法在人群之中恰當表達出悲哀之情?這些圍觀者,在他們作為主角的生活裡,又是怎樣的?在不同的生活場景之下,是不是我們每個人,都可能輪換為某一批的圍觀者?

我發現沒有一個統一的生活邏輯,能夠解釋當下發生的很多看似矛盾的社會現象。每一個悲劇或諷刺劇中的主角,我們從他身上看到的,永遠不隻是個人。他們代表一群人,代表我們似曾相識的某個生态,他們讓我們看到人之善、人之惡,人在善惡之間的層層計算與掂量。我隻知道,那些我所見的圍觀者,曆史書不會記載。我還知道,等到他們為人父母,或者離被尊重的生活更近一步,他們回首起自己當初的嬉笑,或許某刻,會心頭一沉。對于一個社會來說,怎麼認知生命的價值,誰在定義生命的價值,或許正是在一次次讓人驚愕、嘩然的社會事件中,慢慢地達成共識。

生活的真實,是複雜中一個動态的立體模型,不同的力量互相制約,又互相支撐。任何一個真實的社會新聞,幾乎都不是構建于純粹的偶然。人物、事件、場景之間的聯動,都浮現出這個事件、這個人群的價值基座。一個人物所經曆的事件,在寫作者的手裡重新有了序列,她能讓讀者從一種新的序列中看到意義。

采訪是去探究他人的人生,頭些年對于我而言,是尋找不同。但是選題做着做着,我發現沒有全然的不同。即使采訪對象的際遇千差萬别,人性相通。沒有完全不值得過的生活,也沒有完美到讓人豔羨不已的神話。記者生涯教會我的,最重要的品質是獨立思考。不輕信表面現象,不忽視微不足道,不仰望權威,也不相信單純的完美。

當我是個愣頭愣腦的年輕人時,對于生命的價值感受有限。為了确保完成采訪、寫作任務,直愣愣沖到海嘯、礦難、飛機墜毀的各種災難現場,白天工作時是個職業狀态,晚上回到賓館,看着堆在一起的白床單,想着白天看到的一張張白床單下的臉龐,突然害怕得發抖。我想起當我試圖接近那些悲傷的家屬時,為什麼他們會願意對我這個陌生人訴說?生命無常背後,我和那些心懷敬意的記者們,試圖記錄的,是那個逝去生命的意義。他多大年紀?他平時是個愛笑的人嗎?他喜歡他的工作嗎?他和女兒親密嗎?

我們哀悼無常,無常也反過來,讓我們看到日常的價值。

我逐漸看到了兩個矛盾的自我。采訪和寫稿時,那個我敏感柔軟,情感細膩;另一個生活中的我,堅硬得多,粗線條。可能我把柔軟的悲憫之心往文章裡裝得越多,那個生活中的我就越不糾結。兩個自我互相看着對方,就像一個家庭裡的男人和女人,不同又相互依存。柔軟讓人的情感發育出枝枝蔓蔓,堅硬又讓人不被這些枝蔓纏繞過深。她們慢慢成為我的庇護所,靈魂的兩個房間,一個待膩了,還可以去另一個坐坐。

做多了社會新聞,使我們對于極端處境中的人,也多了更寬泛的看待維度。怎麼理解這個人?怎麼理解他的行為選擇,以及他行為背後的動機?這些動機有沒有過變化?如果沒有變化,不變的原因是什麼?如果改變了,改變的原因是什麼?周圍環境怎麼塑造了他的性格,他與周圍環境是沖突的,還是和諧的?他和那些影響他的人,是怎樣互動的?

作曲家擺弄的是具有數學般精密度的音符,而記者所染指的,卻是一種被稱為人性的模糊的東西。好的社會記者,用真誠的諷刺,用悲憫之下的尖利,試圖去挖掘出人生的普遍體驗,試圖去照亮一點人性和社會的陰暗角落。

有些事件,有極端的罪惡。但是更多時候,我們看到的是強人的脆弱、弱者的堅強、傲嬌者的怯弱和低位者的尊嚴,不完滿的人生,有缺陷的人。而那顆在采訪和寫作時的悲憫心,或許能在善惡之上,給予我們一點聊以自我安撫的正當性。

他人的職場,或許需要掩藏柔軟,戴着面具上場拼殺。而我的職場,反而逐漸喚起孩子般的真情,心懷慈悲又無所畏懼,直視最深的恐懼,卻意外地讓人體會到感動。這一層層随着記者生涯而累積出來的人生感悟,就像時光鑄造的化石層,每一個刻痕,都滋味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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