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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雲大師:世間有這樣的事嗎?

時間:2024-10-23 09:39:53

來台初期的星雲大師與信衆,坐“輕便車”下鄉弘法去1949年春天,我二十三歲來到台灣,至今說來已經六十年了。

前面二十三年,我的人生未必很好,來到台灣六十年,未必不好。此話怎講?因為我生于北伐的年代,母親跟我說,我哇哇來到世間的時候,正是中國最動亂的時候。

我十歲稍懂人事了,七七盧溝橋事變發生。八年抗戰期間,我的家鄉是遊擊隊、國民黨、日本人緊張接觸的地方,甚至南京大屠殺就在我的家鄉揚州隔壁。父親為了生計在外經商,在外兩年毫無音訊,生死未蔔,母親帶着十二歲的我去南京尋找父親,但鄉人猜測,他可能死在南京大屠殺了。

我就是在這槍林彈雨、刀光劍影中,慢慢地成長。十二歲那年,被一位老和尚看中,我告别母親,在栖霞山出家了。

誰都不能信任的時代

八年抗戰勝利後,國共内戰。就是二十一歲那年,我在宜興白塔國小擔任校長,早上國民黨軍隊來到寺裡,要我們告訴他們:“共産黨的軍隊在哪裡?”晚上解放軍、地下工作人員來,要我們告訴他:“今天國民黨的部隊多少人來?”

現在這些話講起來很簡單,實際上是小命不知放在哪裡,說錯話随時就可能結束生命。我也曾遭到逮捕,國民黨說我是“匪諜”,要槍斃;共産黨說我是“國特”,要殺頭,兩面不是人。有天下午,應該是帶着我要抓去槍斃了,在面臨死亡前的那一刻,我深深體會到人生的境界是什麼滋味。在那樣的情況下,你說一個年輕人青春在哪裡?

在這種絕命之下,我二十三歲帶領救護傷亡、服務衆生的“僧侶救護隊”來台灣,七十幾個人從上海登船,來到台灣。才到基隆港,就有三十人不告而别,各奔東西了。

初來乍到的我無親無故,生活艱困,吃不好、睡不好,僅有的包袱弄丢了,唯一的一雙羅漢鞋也不敢穿,因為那時台灣人大都打赤腳,我穿鞋,他們會盯着我看。

不久,白色恐怖就來了,就是親生兒女都不能信任,誰來伸出援手?那幾年,國民黨對我們不諒解,警察經常查戶口,我常一覺起來,就被問這個、問那個。生活謀食困難、投靠無門等等都沒有什麼了不起,最困難的是,當時我住在一間寺廟裡,偶爾要出門上課講法,都要先報備,必須到派出所警察局“請假”,他們同意,我才可以去。

來台灣時,并不需要“入境證”,後來辦戶口的時候,“入境證”卻是不可少的文件,那時沒有戶口是很危險的,不能居住,會被視為來路有問題。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省議員吳鴻麟其實不認識我,但我向他求助,請他幫忙報戶口,他竟一口答應,親自帶我到警察機關報了戶口。後來,我們師徒三十幾位僧人被人誣告是“匪諜”,被警察逮捕審問,幾乎面臨槍斃,也是吳老先生奔走,才将我們保釋出來。因此我和他的公子、國民黨前主席吳伯雄成為至交。

總之在亂世,人不如狗啊!國民黨那時對外省來的年輕人不放心,懷疑我來路不明,這個精神的壓力很大,持續了三年之久。

外省和尚在最本土的宜蘭傳教

來台三年後,二十六歲的我,來到宜蘭這個純樸的農業社會,落腳在雷音寺。這個寺原本不小,卻有三家軍眷占住,前半年我沒有房間,都是在佛桌底下睡覺。後來好不容易有個小房間,像土地廟那麼小,除了一張破舊的竹床以外,隻有一架老舊的縫紉機,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

後來從監獄撿來一把獄所不用的椅子,每天晚上大家就寝後,我把佛前的電燈拉到房門口,趴在縫紉機上寫作。二十六歲的我,平生第一次使用電燈,群蚊亂舞,蟑螂四出,我都不忍上床。

但最大問題是,這個寺廟沒有廁所,要“方便”要走到火車站廁所,我往往得邊忍邊走二十分鐘的路。

每次走在這段路上,宜蘭的民衆就好奇地像看西洋鏡,圍過來看熱鬧:“來看,來看,一個和尚在街上走!”

我知道他們在看我,我從小受訓練,出身叢林,舉手投足當然都要像個樣子,即使便意很急。他們就像我的老師,行禮啊,走路啊,我想在老師面前還是要表現好。久了之後,大概我表現得不錯,在當地他們就認可我了,會幫我說好話,也漸漸接受我了,于是我在宜蘭這個小小地方,展開了我與佛教的運動。

為了倡導佛教,我開始教他們歌詠隊唱歌。過去佛教是不唱歌的,我組織弘法團、青年會、兒童班,帶領男女青年到鄉下弘法傳教,當地不少民衆會從家裡拿出小凳子,在廣場上給大家坐,幫助我講道傳教,青年們會替我弘揚佛法,用台灣話講:“咱的佛教來了。”這句話令我感動,至今難忘。

這句話現在聽來沒什麼了不起,但那時在政治上有股壓力。蔣夫人是信基督教的,對佛教很排斥。當年,你說你信佛教,你就不能升官;填表格時說信佛教,就不能出國,這裡面有宗教的歧視。

台灣最早期是這樣的。不過,政治的力量還是抵不住廣大信仰的群衆,最後我還是獲得了民衆支持。我的弘法團、青年會、兒童班,幾乎都是全家一起來,佛教得到了幫助,當地人會去宣傳,替我制造機會。警察查戶口時,人們出來幫我講話,說這個大師怎麼好,怎麼慈悲啊,來我們這兒多久了等等,這些都是保護我。

那時民衆對我個人最好奇的問題是,語言的溝通。這個講來很神奇,我到今天都不會講閩南話,都是靠信徒替我翻譯,奇妙的是,當地的老太太、老公公,幾乎都聽得懂我的話,不必翻譯。我也能多少聽得懂他們的話。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跟他們真是打成一片,他們知道我是師父,但我又像兒子,又像孫子,像他們的家人,好像沒有分别,他們還會鼓勵兒孫來參加我的弘法。宜蘭是我和台灣結緣的開始,從這裡之後,才有遍及世界五大洲的佛光事業。

兒子聽不懂媽媽的話

海峽兩岸一刀兩切,思念故鄉是人之常情,站在兒子的立場,缺憾是有的。1986年,還沒開放探親,我不能去大陸,媽媽不能來台灣,我們要到第三地才能見面。經過特殊安排,終于在某一天,母子兩人分别來到日本東京機場。

看到中國民航客機一點一點緩緩降落,我知道母親要下來了。這種見面不能公開,如果被人照了照片,說我在哪裡跟大陸人見面,那是犯法的。

我們裝不知道,好像不期而遇。因為我穿僧袍,她看到我比較好認識,我看到她反而不認識。我母親由弟弟和弟媳陪同,到底四十年了,過去她是年輕的,後來變成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了。

她朝我看,我也朝她看,沒錯,是母親。我們也沒擁抱,也沒有痛哭,但攙扶她的弟媳婦竟然哭起來了,淚灑機場不好看呐。我就說:“不要哭,不能哭啊!”萬一給人發現怎麼得了。

我看她努力忍住眼淚,自己竟然也濕了眼眶。我小聲說:“不要講話,趕快跟我走。”我們默默走出機場,上車,直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才開始講話。

不過那時真的是……人間的悲慘(星雲大師顫抖着手,拿出衛生紙一角拭淚)。我母親講的話,我居然一句都聽不懂。她講地道的揚州話,已經離開快四十年的我都聽不懂了。我後來甚至有個奇怪的念頭:眼前這個婦人是不是我母親啊?我母親是這樣嗎?會不會有個人假冒我母親,故意來騙我的呢?

我第一句話叫她不要哭:“媽媽你坐好啊,路很遠啊,累不累?”後來我們談了兒時的往事,我還問:“當時你怎麼會準許我出家?”原來出家是我跟她要求的,她一開始為難,後來準許了。

但我覺得要證實一下。她回說:“你小的時候,媽媽沒有能力培養你,看得出你也是人才,将來是個有出息的孩子,當時你師父要培養你讀書,我想或許你會有前途……”從這件我們母子間的事情,我得到了印證,才很确定說:“媽媽你是這樣講的沒有錯。”我又再看她一下,雖然老了很多,沒錯,是媽媽,我們才又回到兒時母子的感覺。

相隔三十七年,最令我感慨的是,兒子聽不懂媽媽的話,世間有這樣的事嗎?

星雲大師的母親劉玉英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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