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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腰傣十年三部曲

時間:2024-10-23 01:45:04

文/吳喬

2006至2007年,我在傣寨進行一年的田野調研,期間參加和拍攝了這次“跳月亮姑娘”儀式,其後我制作出45分鐘版的人類學紀錄片《月亮姑娘》。當時并沒有想到,這竟是我此後長達10年的研究和數部影片拍攝的開始。

2006年3月28日,農曆正月十五,月圓之夜。暮春的元江谷地溫暖清新,薄霧飄拂,蟲吟鳥唱。月色如流銀洩落,給巍峨的哀牢山鋪上一層淡淡的輕紗。一道土磚寨牆圈護着的寨子,一間間土掌房屋頂鄰裡相接,如同棋盤上的方格。夜幕降臨已久,晚飯的炊煙消散,窗戶裡透出桔黃色的燈光。這個幾十戶人家的小小村寨,似乎又該在一天的勞作之後睡去。

但是,這一夜将無人入眠,這一夜将有一件多年才會發生的盛事——南秀寨“跳月亮姑娘”的日子。

寨門邊的空地上。晚9點來鐘,穿着民族服裝的花腰傣婦女,三三兩兩來到這裡。她們頭戴豔麗的竹編鬥笠,身穿綴滿銀飾的短褂,系着著名的花腰帶,腰後挂着粉紅流蘇裝點的秧籮。遠遠望去,一片眼花缭亂的色彩。

歌舞開始,所有的婦女圍成一圈。一個婦女手持長竹竿,頂端系着一條飄帶,在月光下揮動竹竿。随着帶子的飄拂,女人們有節奏地喊道:“月亮姑娘啊,快下來吧,下來吧!”她們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身體随着呼喊的節奏左搖右擺。這場歌詠持續到深夜,才由管寨子的雅嫫主持,将“月之姑娘”送歸天上……月上中天,盡興的婦女們漸漸散去。

如此集體性的執迷(trance),在素以優雅娴靜著稱的花腰傣女性中發生,令人驚異,超出我的想象。寨子裡不管是年輕害羞的小媳婦,辛勞樸實的中年婦女,還是平日莊重優雅的老婦人,全都以如火的熱情投身到這個活動中。從那些高昂的尖叫、閃亮的眼睛和激烈的肢體動作;從那些事前的期待和事後的津津樂道,任何旁觀者都體會得到,這是她們全情投入的人生樂事。

對于我這樣一個影視人類學者來說最為可貴的是:這個活動富于視覺感染力,是紀錄片最好的題材。

2007年10月,我結束在傣寨持續一年的博士論文田野工作。但每年我都會回到傣寨進行補充調查,時長短則一個月,長則三個月。這期間,以大緻每5年為一個間隔,我共攝制了三部影片:2006年的《月亮姑娘》,2012年的《難産的社頭》,2016年的《滅靈》。

從人類學紀錄片的叙事類型來看,《月亮姑娘》是一個典型的“事件(event)”。這項全寨的集體降靈儀式,大緻來說是周期性發生的。雖然每次活動被“靈”附體的人各有不同,反應的程度也不一樣,但這個儀式的規程、格式唱段和文化内涵都是固定的。

社頭的新老更替,用的是極具特色的“神選”方式。但這一年的“稱衣服選社頭”卻發生了亘古未有的新情況——一切按既定步驟進行之後,确有衣服變重,秤杆高高翹起;也确實選出了最重的一件。不過連續兩天,兩家因衣服變重而被選中的人,竟然都堅決拒絕擔任社頭。

從沒出現過的問題,擺在了大槟榔園村民的面前。連續幾天,大家都在談論一個問題:為什麼現在的人不願做社頭?言談之中,共有四種解決方案先後被提了出來。圍繞這四種選擇的,是老傳統和新觀念、宗教組織和基層政權、社區與個人之間錯綜複雜的張力。而在這之上的,是近年來迅猛的現代化和經濟市場化大趨勢給傳統村寨帶來的劇烈沖擊。世事日新,老的社區組織和傳統信仰已經處于變革的臨界點上。舊的平衡已打破,新的平衡尚未建立。神意難料,社頭的難産隻是一個爆發點。看似偶然,實則已經不可避免。大槟榔園在群情洶洶中,醞釀着下一個全村大會的召開,以及花腰傣人的古希臘式民主——“聲浪表決”……

在我看來,作為人類學紀錄片更加“高階”的另一種類型,《難産的社頭》不是一個“事件”(event),而是一個“故事”(drama),類似于維克多•特納(20世紀60年代蘇格蘭人類學家、“符号人類學”開創者之一)所說的“社會戲劇”。它有着完整的發生、發展、高潮、結局,乃至餘波(epilogue)的結構,有着邏輯上連貫而緊密的情節(plot)。它包含了沖突和張力,矛盾的彰顯,以及矛盾的解決。

雅嫫念誦時光荏苒,又一個5年過去了。2015年11月~2016年2月,我再次回到傣寨。沒想到的是,這次歸來,新的故事又發生了。《滅靈》由此誕生。

2016年1月17日,戛灑壩子最大的傣寨水牛寨一個農閑的下午,村裡的平靜被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打破。聽到聲音,村民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到白文正家裡。白文正的老母親輾轉床箦有些日子了。今天的鞭炮,意味着老婦離開了人世,也意味着花腰傣人盛大而漫長的喪事将要趕在年前(農曆新年以前)在寨子裡舉行。

不久後,水牛寨現任的兩位社頭都找村主任提出了辭呈。按照花腰傣的文化習俗,他們都有擺得上台面的理由:寨子遭遇災禍,主管村寨之靈的社頭和管寨女巫其責難逃。一定是他們的管理不合神靈的心意,才導緻全寨受難。在過去社頭職位人人景仰的年代,這樣的“引咎辭職”也是除死亡退位之外唯一可能的社頭和管寨女巫退位方式。水牛寨的這次辭職卻遠非遵循慣例這麼簡單。從集體化到包産到戶到近年的“土地流轉,”“社頭田”逐步消失、全村湊米的社頭報償制度日漸式微、村委會對社頭現金酬勞逐年拖欠,使得近年來的曆任社頭早已頗有怨言。10多年間,這個戛灑壩子人口最多的傣寨,其社頭從最初的8人降到6人、4人,到現在隻剩兩人。他們也早已提出諸多說辭希望退位,這次的連續死亡和清寨子事件,給了他們最後的砝碼。

于是,水牛寨召集了第二次全村大會,決定第二天在村頭的“社樹”下重新稱衣服選社頭。但是,這次所有的中選者都當場表示拒絕,并揚長而去。

過了些天,在水牛寨第三次全村大會上,又出了意想不到的結果:社頭并未被勸服,反倒是管寨女巫也在大會上宣布退出職位。水牛寨的局面越來越複雜了。

寨子裡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熱議。從村主任、村民小組長到堅持要求退出的兩位社頭,以及管寨女巫,還有堅決不肯接任的其他當選者,沒有一個人願意從自己的嘴裡說出“滅社”二字。但是,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今天的水牛寨,滅社的結局恐怕已難以避免。同在戛灑壩子的其他幾十個傣寨中,最近已經出現了多起曆史上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花腰傣的“社”,已經亂象紛呈。傳統村寨信仰體系的消解日見端倪。水牛寨的事情,不過是洪流中的一滴。

世事日新。從未斷絕過的花腰傣人的“社”,即将在今天的水牛寨謝幕……

《滅靈》所追求的,是所謂“整體場景”的呈現。這些真實的鏡頭記錄,讓觀衆直接去感受社會劇烈而深刻的變化中的一種精神狀态,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社會場景”。

時光荏苒,10年時光,三部影片。《月亮姑娘》中的垂髫少女,在《滅靈》中早已亭亭玉立;當初腼腆的新媳婦,現在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和家庭的主心骨;而在水牛祭祀時娓娓講述的老人,不少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生死永隔。10年人事幾番新,寨子也從清一色的土掌房變成了如今林立的小洋樓。戛灑鎮更從民族地區偏遠甯靜的鎮子,變成了廣場、噴泉、别墅成群的繁華小城市。表象在變,文化亦然。這是一個傳統社會千年以來最劇烈的轉變:從人人争當社職并以狂熱的興趣投身到傳統信仰活動中,到有史以來神職第一次遭遇嚴峻挑戰,再到從前不可想象的“滅靈”出現在世間……

在一個族群、一個文化發生深刻的、結構性的變遷的臨界點上,我們人類學家到場、觀察并用鏡頭語言記錄了。這種時間的厚重性,不僅僅是學術研究的旨趣所在,也是對這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文化多樣性的社會責任。(責編梁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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