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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家鄉:一個青年遊子的“詩和遠方”

時間:2024-10-22 10:02:48

一、

芒果所知的第一個遠方是山東泰安。

那是她的祖籍,寫在戶口本上,被爸爸挂在嘴邊,從爺爺的鄉音裡可以聽得出。

其實,别說芒果,連芒果的爸爸都沒在泰安生活過。上世紀40年代,山東大災,爺爺來到安徽,這一來就是70年。

11歲,芒果第一次踏上泰安的土地。

成年後,她隻記得那一次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車,窗外的風景從平原到山丘。入夜,她把頭放在爸爸的腿上,在火車硬座上蜷成一個“S”形。車逢站必停,芒果在睡夢中,總聽到有人上車下車。

兩排座位都是芒果的家人,其中大部分是第一次去泰安。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奔喪——芒果爺爺的母親、她喊“太太”的,去世了。消息傳到合肥,再分頭下放,傳到芒果家,正在放暑假的她跑到爸爸辦公室,推開門,上氣不接下氣,“太太死了……爺爺說,我們要馬上回山東。”

芒果用了“回”字,可見心裡也是把山東、泰安當家的。

在這之後的十幾年,尤其她能獨立填寫各種表格時,也習慣把籍貫填成那裡。每每寫下“山東泰安”這4個字,她就覺得驕傲,驕傲自己和身邊那些土生土長的、操着安徽合肥口音的同學不同,她屬于一個他們完全不知道的遠方。她還總用爸爸告訴她的詞兒形容自己和合肥的關系,“客居”。“客居”是臨時狀态,随時都會走,隻這一點,她就自覺多了神秘和浪漫。

那一次,“太太”的喪事并沒給芒果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暑假歸來,她卻成了班裡最紅的人。

語文課,她幾乎做了《雨中登泰山》的主講。她提起泰山的險峻、泰山的高,結尾是:“泰山厲害吧,我家的祖墳就在泰山上。”

此後,泰安之行被分成塊兒、搓成末兒,分化、消解在芒果的社交性談話中。

她總是眉飛色舞,指手畫腳,告訴小夥伴岱廟的肅穆、純銅制作的亭子;泰安親戚喝大米粥順着碗邊吸溜的姿勢;她把回程時在火車站買的貝殼項鍊挂在脖子上很久很久……

它們都是芒果的炫耀物、展示品,包括隻是符号的祖籍。

這個符号的意義,許多年後,芒果才能精确解釋:如《倚天屠龍記》中小昭的傳奇一部分來自“波斯”這個地名,對于她,祖籍、遠方,是一個希望與衆不同,生活又乏善可陳的少年給自己的“不一樣”的心理标簽。

二、

芒果向往的第一個遠方是陝西西安。

這時,她在江邊一座小城讀大三。

芒果的表姐在西安一所大學教書,該大學有全國最強、某個朝代斷代史的研究團隊。

一個深夜,芒果打電話給表姐,拜托她聯系導師。很快,有了回音,表姐邀她春節去西安過年,順帶見導師。

芒果有了動力。

一時間,她最愛去的地方就是自習室。熄燈後,她會抱着書轉移到階梯大教室,那裡有多一個小時的光明。她甚至愛上了總在階梯教室坐她前排的男生,他很沉默,一直埋頭看書,等到階梯教室也一片黑暗,他會取出蠟燭,點上,繼續用功。

寒假,芒果直接從江城去西安,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她帶着一幅可折疊的西安地圖,還有一冊《簡明中國曆史地圖集》,譚其骧編的,土黃色封面。

她在卧鋪上趴着,臉對着車窗,看南方的細水變成北方的洪波,黃土高坡撲面而來,她幻想曆史和現實的重合,她的足迹将和玄奘、李白、則天皇帝的重合,這就是她的朝天阙之旅。

在西安,她打量着四四方方的城,走在鐘樓、鼓樓腳下。

導師家就在學校附近,小區很亂——樓的号牌不是根據位置的順序,而是根據建築的先後順序;即便表姐去過,也找了很久,及至進門,導師和師母熱情洋溢地招呼她們,芒果還在暈頭轉向中。

當她回到江城,對着室友眉飛色舞,一如小時候談泰安,她埋在心裡不想談的,是關于導師的書房和那所大學。

那天飯後,他們喝茶。四壁書櫃環繞,導師将澄黃茶湯倒在青花瓷小杯子裡。“世上最好的地方是家,家中最光明的地方是書房。”芒果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至于那所大學,在表姐的辦公室,芒果看到大雁塔,她想起許巍登此塔紀念玄奘寫下的《藍蓮花》,頓時覺得袍帶生風,發誓要成為這學校、這城市的一分子。

三、

芒果想留下的第一個遠方是北京——為感情,也為更好的前途。

這時,她研究生畢業,投出去很多份簡曆,大多杳無音訊。有時,她懷疑,讀了那麼多年書,能否養得活自己。

一日,她去一家國企面試,古色古香的街道,對口的工作,她真想當場簽下“賣身契”。一切異乎尋常地順利,過五關斬六将,曆經好幾輪,最後,接到通知,“不要女生”。

于是,一個清晨,她站在該企業的上級機關門口,狠狠心沖了進去。她告訴傳達室老伯,我要找××;具體什麼事,見了面才能說。××是該機關最大的領導。她面色從容,态度堅定,老伯竟然放行,當然,她還帶着一個信封——她曾向××書信請教過一個問題,竟得到回複,信封上收寄信人的姓名具有一定放行權。

芒果又原樣對付了××的秘書。事情比想象的、甚至比設計的還順利。她敲開××的門,繞過人力資源部,自薦成功。“你的勇氣,我喜歡。”××上上下下看了她一會兒,帶着幾分欣賞。

簽罷合同,芒果在電話裡向男朋友報告好消息。挂了電話,她直接進了一家房屋中介,顫着聲告訴經紀人:我的第一個家要安在這裡。

四、

芒果懷念的第一個遠方是家鄉。她出差在山東青島,大學同學章和夫人接待她。他們追憶當年,風聲、潮聲、燈光、燭光。

章問芒果的行程,芒果說,昨天在蘭州,明天去重慶,這就是她現在的生活——工作安排得滿滿當當,見的人一撥接一撥,從首都機場出發時,還約了人在咖啡館談事。

章說:“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是山東人,客居安徽。”

章夫人插嘴:“山東哪裡?”

芒果不禁大笑,想起直到大學,還用祖籍、所謂的遠方表現自己的不一樣。如今,她越來越不想在陌生的地方遊或留,因為城市長得像,也因為太容易到達,“遠方”的魅力大不如前。

“從胃出發,我對出生地的歸屬感更堅定。”芒果向章夫人解釋。滿桌海鮮,她還是點了清炖的老母雞湯:“現在寫籍貫都寫安徽合肥,山東泰安是我爺爺的故鄉。”

當晚,躺在賓館的床上,芒果失眠了。她曆數走過的地方,留下的地方,待過的地方,想去的地方。

這10年,北京已從她的客場變成主場。東城、南城、北城都住過。同學、熟人、新舊同事遍布城市的各個角落,有時,路過某條街,她就會想:叫誰出來喝茶方便?

而真正的家?從出生到18歲生活過的家,她倒像個過客,總是匆匆而過,出差路過,節假日集中幾天過。

不認識路,拆遷、修路、搬家……不認識人,熟悉的人都失去聯系,或和她一樣,奔向遠方。

三孝口的科教書店,她年少時的最愛,如今已改裝;四牌樓的天橋不見了,她曾和最好的朋友買了小虎隊專輯,走在天橋上,擠在一起用同一個耳機聽……她閉上眼都能畫出記憶中老合肥的主幹道、主要建築物——因為不可恢複,它們成為她最不可能抵達的遠方。

五、

有的遠方用來尋根,有的遠方用來思考要做什麼樣的人。

有的遠方用來謀生,有的遠方用來做線,牽着你,你是風筝。

這是芒果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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