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并沒有讓親人之間的愛消失，因為他是她的爸爸
文∕多多黛
（一）
媽媽打電話告訴陳小魚，他病了。
陳小魚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隻“哦”了一聲。媽媽又說，這病據說治不了。
陳小魚隻說，媽媽，給我一點時間，我忙好手裡的工作再說。
挂了電話，陳小魚坐在辦公室，腦子裡想着他的模樣，滿是讨厭和恨，提不起一點愛。
記憶中的他暴躁易怒，以緻于陳小魚每天膽戰心驚，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惹他生氣，他的拳頭和巴掌就會落在她的身上。還有他那冷漠厭惡的眼神也讓陳小魚害怕，她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了一個帶鎖的日記本，隻為了訴說心中的不安和恐懼。
弟弟的待遇卻完全不同。弟弟是他的心頭肉，他看見弟弟就會露出笑容。他經常把弟弟高高地舉起，還給他買各種味道的棒棒糖。她隻能跟在弟弟身後撿那些糖紙，攤平夾在書裡。她暗暗發誓，長大了要買很多很多棒棒糖送給自己。
十歲那年，陳小魚對踩腳褲有了強烈的渴望。那年特别流行這種褲子，彈性大，跳繩可以蹦得很高，跳皮筋可以随意做各種動作。小女孩們瘋了似的都想擁有一條踩腳褲。
他說陳小魚的褲子還可以穿，家裡沒多餘的錢。那天晚上，陳小魚夢見自己穿着踩腳褲，在花叢裡邊哭邊跑。哭醒後，她看見媽媽坐在床邊。第二天，媽媽和他大吵一架，下午抱回了許多毛線。
他看着那堆毛線，又看看陳小魚，走開了。
半個月後，陳小魚穿上了踩腳褲。可是，每次穿，陳小魚都躲着他。她害怕他的眼神，仿佛那條褲子是偷來的。
思緒被微信打斷，弟弟發來了照片，是他的病曆，上面寫着小腦萎縮。
陳小魚在網上搜索“小腦萎縮”，全世界都沒有好的治療方法和藥物，所有的治療也隻能延緩萎縮的速度。
他那麼高大、威猛，一直以來，就像一座山壓在陳小魚心頭。可是，這座山如今要倒了。陳小魚靠在椅子上，隻覺得好累。
（二）
晚上吃飯時，陳小魚和老公邵風說了一下他的病。
你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邵風微笑着說。
結婚這麼多年，陳小魚很少在邵風面前提及他。戀愛那會兒，媽媽反對他們在一起，因為聽說那個地域的男人都很大男子主義，她想讓女兒找一個老實人，有錢沒錢無所謂。
媽媽問他怎麼看，他隻說了一句，這不關我的事。
邵風家條件不好，所以結婚時沒給彩禮，他倒是沒說什麼。出嫁前，他遞給陳小魚一個紅包，裡面包了一萬元。
後來，媽媽電話裡跟陳小魚說，你爸給你的錢不要告訴邵風，得給自己留點私房錢。
他在旁邊嘀嘀咕咕，說給她就是他們的錢，留什麼私房錢。
錢沒捂熱，陳小魚就交給了邵風，因為兩個人要湊買房的首付。
邵風感覺經濟壓力大，跳槽到一家廣告公司做業務，整日早出晚歸。深夜，他的電話裡各種嘈雜，還有女人的嬉笑聲。
陳小魚懷孕了，希望媽媽過來陪她。他卻不讓，說家裡走不開，他和弟弟需要有人做飯洗衣。陳小魚跟媽媽抱怨邵風，他卻說哪個男人沒點兒自己的事。
扔了手機，陳小魚大哭一場，當晚就流産了。
小月子裡，邵風依舊忙，媽媽因為他的阻撓，也不能來照顧。陳小魚心情不好，看見每天晚歸的邵風就來氣，直到兩人大打出手。
陳小魚傷心欲絕，打電話給媽媽，說要離婚。他聽到了特别緊張，說不能離。媽媽說女婿動手打小魚了。他輕描淡寫地說，哪家煙囪不冒煙，打不死都不能離。他不讓陳小魚回家，說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在陳小魚地堅持下，婚還是離了。他知道了大病一場。陳小魚電話裡告訴他，不用怕，離了婚她也不會回娘家。
離婚後，最難熬的時候是陳小魚一個人挺過來的。
沒想到，邵風後來死活要複婚。說自己當初隻是為了賭氣，沒想真離婚。陳小魚需要有人疼愛，娘家人對她太冷漠，于是，她選擇原諒邵風。
兩個人和好後，他和媽媽來到陳小魚的家，邵風帶他們去附近的一個風景區玩兒。他隻顧到處走，對女婿一句叮囑的話都沒有。臨走前，媽媽沒忍住，對邵風說，好好對小魚，好好過日子。
他在旁邊拉長着臉說，那是人家自己的事，你管這麼多幹嘛。
陳小魚站在一邊，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三）
從陳小魚家到娘家，開車也就一個多小時。可是，她已經兩年沒有見過他了。
兩年間，陳小魚回來過。她帶兒子在鎮上轉，看自己讀書的學校，住在酒店，打電話給媽媽出來吃飯。
媽媽從來不勸陳小魚回家，因為她知道陳小魚心裡難過。
他的頭發不知何時開始，已經全白了，甚至胡須也半白了。其實，他也才六十歲多點。
他走路開始不穩，說話也有一點不清楚。看見陳小魚，他嘴巴動了動，說了什麼，陳小魚沒聽清。
四歲的兒子對他幾乎沒印象，看見他卻親切地叫外公。他高興得哈哈大笑，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紅包。
陳小魚拿着紅包想還給他。邵風一邊伸手阻止，一邊笑着說謝謝爸。
中午，飯桌上有陳小魚愛吃的泥鳅。可是，陳小魚一條都沒吃。
前年回家，她想吃泥鳅。媽媽膽小，不敢做，平日家裡殺雞殺魚的活都是他幹。可是，那次他偏偏不樂意。泥鳅是陳小魚買回來的，不便宜。可是，那些泥鳅後來全被陳小魚扔了，因為他不洗，說誰吃誰洗。
後來，半年多陳小魚沒再回娘家。倒是他，坐車去了陳小魚家。那時，他們小兩口正忙着裝修。他掏出一萬元，說是借給他們的。陳小魚沒要，冷冰冰地說，借也不找你借。
小時，陳小魚需要愛，他不給；現在，陳小魚長大了，可以給自己幸福，更不需要他的幫助。
那次，他午飯沒吃趕了回去。邵風說這樣不好，陳小魚說，不用管他，他心疼錢，嫌在外面浪費。
邵風想買車，打電話向他借錢，他說沒有。邵風解釋，隻是周轉一下，工資發了就還。他還是很笃定地說，沒錢。
那一年，弟弟訂婚，女方家要十萬元彩禮，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陳小魚氣得一夜沒睡好。從小到大，他過分節儉，讓家裡人跟着吃苦受累。可是，這一出手也太大方了。她找他借錢，卻一個子兒不借。他放話出來，錢是他的，想給誰花給誰花。
誰料到，如今他生病，弟弟甩手不管，不出錢也不出力，陳小魚當然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好好奚落了他一番。他一直重男輕女，可是，到頭來還不是得指望當外人看的女兒。
看到他現在的模樣，陳小魚的确難過。可是一想到曾經他不疼愛她，對她那麼冷漠，她心裡的恨立馬豎了起來。
（四）
陳小魚為他辦理了住院，請了半個月的假陪他看病。
每天，陳小魚開車送他去醫院，做各種檢查，再開車帶他回去。他走路已經不穩，可是，卻拒絕用拐杖，固執得讓人心煩。
他上下車和樓梯時，陳小魚上前攙扶，他總說沒事沒事。
媽媽心疼陳小魚，說他們可以自己去醫院。偶爾，媽媽會唠叨他不該對陳小魚不好。他總是沉默，擺弄手中的收音機。
陳小魚的兒子很喜歡他，沒事就坐在他身邊。他也很喜歡外孫，口齒不清地給孩子解釋收銀機的每一個按鈕。
主治醫生找到陳小魚，說他已經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如今吃藥輸液隻能起到延緩作用。随着小腦萎縮加重，他的語言和行走能力都會消失。
聽到這裡，陳小魚記憶裡所有關于他的不好開始模糊。那一瞬間，她突然那麼害怕失去他。
陳小魚買來他喜歡聽的黃梅戲碟片，接送他去醫院的路上放給他聽。他卻說，我聽什麼都無所謂。
天氣變冷，陳小魚要帶他去買棉衣，又被他固執地拒絕，說衣服多得穿不過來。陳小魚開車回去拿，在他的衣櫃裡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影集，裡面有陳小魚每個年齡階段的相片。他心裡是有這個女兒的，可是，為什麼不對她好點呢？
兒子五歲生日，他高興，喝了一點酒。晚飯後，他跟邵風絮絮叨叨說着過往。
他曾有一個妹妹，被爸媽當寶貝一樣疼愛，後來，卻跟一個男人跑了，至今沒有消息。所以當他有了女兒後，他就告訴自己，要把對她的疼愛放在心裡，因為怕失去。他不同意陳小魚離婚，因為他知道再婚有多難；裝修時借錢，是因為他們真的困難；買車是享受，所以他不支持；為兒子娶媳婦是他的責任，他必須全力以赴……
陳小魚在廚房聽着，淚如雨下。過往的冷漠并沒有讓親人之間的愛消失，好在還有時間。
陳小魚擦幹眼淚走了出去，把煎好的中藥端給他。她要把這不對稱的親情變成對應的愛，因為他是她的爸爸。
責任編輯：陳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