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沒有一朵雲是髒的，因為雲朵的心裡住着善念和寬容
文/楊慧一
雲朵是父親最小的女兒，父親離開家時她隻有十歲。雲朵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滴雨的清晨，醒來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父親。
聽哥哥姐姐們背地裡講，父親愛上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與母親離婚了。
那時，在偏僻落後的農村沒有人聽說過“離婚”，鄉親們都覺得太新鮮太不可思議。小小的雲朵更是不解，心裡天天琢磨着“離婚”是什麼。是不是爸爸從此就不回家、不要雲朵了呢？
雲朵想啊想，想自己小時候像小猴一樣在父親高大的身體上爬來爬去。爬到父親的頭頂，父親就會用雙手把她高高舉起，好像能摘到天上的雲。雲朵咯咯地笑着，父母也咯咯地笑着。
雲朵想，哥哥姐姐們也許弄錯了。父親一定是出了遠門，說不定哪天就會帶着一大包好吃的回來了呢。
從此，雲朵除了上學，哪也不去。她怕萬一父親回來，會找不到自己。她天天守候在窗戶下，望着院子裡那扇黑漆大門，呆呆地等着。
有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雲朵都會匆匆跑出去，左看看，右看看，是不是父親回來了？是不是？
（二）
雲朵的哥哥與雲朵相反。他天天往外跑，常常帶着一身泥巴一身傷才回家。母親問哥哥怎麼總是與人打架。哥哥剛開始憋着小嘴不說，母親就一把一把地掐他的屁股。倔強的哥哥還是不說，母親就掐得更厲害了。
哥哥招架不住，終于說出，是幾個同學笑話他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他便跟他們打了起來。說完，哥哥蹲在牆角處，用小拳頭使勁兒地捶打着牆面，嘤嘤地哭起來。雲朵看哥哥哭，跟着哭起來。
這之後，母親再也沒有掐過哥哥。從那天起，哥哥挺着腰闆對雲朵說：“不怕，爸爸不在時，哥哥保護你。”盡管哥哥隻比雲朵年長兩歲，盡管說這話時他也不過是個12歲的孩子。
鄰居家有幾個黑不溜秋的孩子，很早就相中了雲朵手中的紅皮球。傍晚時分，他們把雲朵堵在胡同口，手裡拿着稀奇古怪的“武器”，讓雲朵交出皮球，不然就揍她。
這個紅皮球是父親送給雲朵的生日禮物，雲朵睡覺的時候都摟着，怎麼能讓他們搶去？
雲朵緊緊抱着皮球，仿佛抱着父親，不讓别人碰一下。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皮球與她一樣，是會疼的。
雲朵的哥哥放學回家，看到兩眼淚花的妹妹，像個憤怒的小豹子一樣沖了上去。雲朵見狀，搶下哥哥手中的石頭，對那幾個孩子說：“你們還不快跑！快跑啊！”那幾個孩子灰溜溜地跑掉了，從此再也不敢欺負雲朵。
（三）
冬日的天黑得早。一個周末，雲朵從縣城中學回小鎮，剛下汽車沒走多遠，腳下一滑，頭重重地磕在冰凍的路面上。對面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一把将雲朵扶起來。那人拍了拍雲朵書包上面的雪說：“孩子，路滑，要小心啊！”
這個人，這樣的音容笑貌，雲朵刻骨銘心，這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父親啊！雲朵的心抖了一下，頃刻間，忘記了自己的頭有多痛。
顯然，父親并沒有認出雲朵。因為雲朵再也不是從前的小不點，她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何況天色已晚，她還穿着厚厚的棉襖，包裹着厚厚的圍巾。
父親就站在自己面前，雲朵多想像以前那樣，嬌滴滴地喊一聲“爸爸”，或是什麼也不喊，噘起嘴來埋怨父親為什麼不早點來接她。你看，書包多沉，天氣多冷。
可是現在，雲朵什麼都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的雙眼浸滿了淚花。此時此刻，比頭更痛的是心。
雲朵想到了他們那個沒有父親的家：母親為了一家人的生計，沒日沒夜地幹活，扣大棚、打零工、賣菜、養雞、喂豬，沉重的生活壓得母親的身體嚴重透支。
大姐二姐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但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都自動辍學去冰棍廠做了工人。還有三姐，年紀尚小，卻有媒人來提親，說村長的兒子早就相中了三姐。三姐想了兩天，告訴母親她想嫁人……
（四）
時光如流水，三十年過去了。雲朵大學畢業，為人妻，為人母，工作在離父親不太遠的城市。
雲朵一直陪伴着母親，或者說母親一直陪伴着雲朵。
她們的生活看似和諧幸福，波瀾不驚。但雲朵知道，母親心裡一直藏着一個遺憾——父親。
不久前，雲朵趁出差，獨自一人回了趟老家。在老家親戚的幫助下，雲朵看到了一個人——一個駝着背，腰着彎，白發蒼蒼的老人。
這個人就是他嗎？眼神，很像；聲音，也像。
老人同樣打量着雲朵，一會兒從座位上站起來，一會兒又緩慢地坐下去。
确認這就是自己的父親後，雲朵的心突然翻滾了起來，仿佛春天的花瞬間盛開，又仿佛大江大河轟隆隆地奔湧而過。
父親并沒有請求雲朵原諒，隻是一個人反反複複地說：“我年輕時犯下的錯誤，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不能原諒……閨女，你一定要照顧好你媽，照顧好她，不用來管我……”
那天，父親流淚了，雲朵也流淚了。
這個讓雲朵愛恨兩難的父親，雲朵除了流淚還能做什麼呢？
此時的父親已非彼時的他，白發蒼蒼，耳朵有些聾，走路時拄着拐棍，因為患有嚴重的下肢靜脈血栓，需要馬上截肢。如果手術成功，餘生将在輪椅上度過。
（五）
無論怎樣，血濃于水，這是多少時光都無法阻擋的，骨肉深情是多少錯誤都不能改寫的。即使父親有天大的過錯，女兒都會原諒他。
雲朵的心開始惦念父親，不能誤了就診時間，應盡早去省城找個好醫生，給他好好看看病。
回到家，雲朵與母親聊了很多，都是關于父親的話題。
這麼多年過去，母親還是說：“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除非有一天我死了。那個見異思遷的臭男人死有餘辜……
雲朵深深地知道，母親這些年過得太不容易，心中的那道傷口太深太深。即使兒女百般孝敬，也挽回不了那些像流水一樣從她身上流走的時光。
如今，母親也老了，行動遲緩，記憶力減退，出門常常忘記帶鑰匙。去年還查出患有高血壓和心髒病，每天都要按時服藥。
雲朵輾轉反側了一夜，不能惹母親不高興，又不能不管父親。直到天亮，她依舊不知該怎麼做，左右兩難。
誰想，天剛蒙蒙亮，雲朵就聽到母親在敲自己房間的門。
母親顫顫巍巍的，手裡拿着一本存折，平靜地對雲朵說：“這幾萬元你拿着，趕緊帶你爸到省城看病吧。”
雲朵淚流滿面地接過存折，飛一般地出門。
那一日，天空沒有一朵雲是髒的，因為雲朵的心裡住着善念和寬容，那是兩塊手帕，擦拭着雲朵的心，讓她晶瑩剔透、潔淨如蓮。
責任編輯：陳曉亞